這天,送了寶釵出去,回至屋內,並無別人,便和秋紋細談肺腑。訴說一番,又啼哭一番!又怕外人聽見,勉強抑止,不敢放聲。不料一口氣堵住,便昏暈過去不省人事。秋紋又驚又痛!連忙喊了眾丫頭進來幫著叫喚,總不見蘇醒。鶯兒嚇昏了,才至寶釵處送信。
此時,寶釵聽秋紋說了詳細情形,知是急痰壅閉,忙即傳知外麵管事們速請王太醫。湘雲說起四牌樓西有針科大夫,人都稱他金針王,治奇疾神效。湘雲的叔叔史鼎,有一次墜馬昏厥,經他針治,隻施了三針,立時救轉。寶釵聽了,又命人飛馬去請。偏生那天王太醫在太醫院裏值夜班,來不了。那金針王先已出馬,輾轉尋著,剛來到府門,麝月已經氣絕體冰,麵帶笑容去了!眼角卻還掛著淚痕。
王夫人正打發彩雲來問,見此情形,忙即回去說了。李紈、探春也上去詳細回明。王夫人聞知,即令寶釵同湘雲搬至上房東偏院三間北屋暫住,留秋紋、碧痕等在那裏看守。
賈政那天在東府賈珍處吃飯,夜晚回來,聞王夫人告知此事,非常感歎!當下即叫賈璉進來,當麵吩咐:一切悉依寶玉側室之禮,移至梨香院從豐殯殮,過七日移靈家廟。發引之日,寶玉房下諸人,皆送至鐵檻寺安厝方回。賈政又傳諭另賞百兩給他家裏,在麝月也算很風光的了!此是後話。
且說那晚寶釵和湘雲同住東偏院,鶯兒、翠縷即在外間作伴,二人閑談。翠縷道:“今兒咱們在一頭兒睡罷,我有點怪怕的!”鶯兒道:“怕什麼呢?麝月姐姐跟咱們很好,他又是好死的,就來了我也不怕。”翠縷道:“若論麝月姐姐那人,真沒什麼可怕的。他平日那麼和平,好像鋸了嘴的葫蘆,想不到有如此烈性!”鶯兒道:“人是不容易看出來的!襲人姐姐哭的那麼死去活來的,到末了倒沒有事;這位不聲不響的,誰都沒提防他,倒有他的老主意。這種事本不是做給誰看的,隻在自己的良心上過得去過不去罷了!”翠縷道:“我每回跟姑娘來住,姐姐們大家玩玩樂樂。隻有他從不多走一步,隻一心服侍二爺。有一回,我見寶二爺從老太太那裏下來,他和秋紋一個捧著帽子,一個捧著衣包,很像戲台上的龍套。如今,他這一去,可能跟二爺在一塊兒呢?”鶯兒道:“這事誰能知道?人說你有點傻,這真是傻話了!”
裏間寶釵、湘雲也正在閑談。聽見他們這番話,不免暗添傷感!寶釵道:“像麝月這樣,也算死得其所了。我就沒有他的造化!”湘雲道:“寶姐姐,你向來豁達,何以也有此迂論?若論我們二人所處的境遇,都得算命苦的。可是你比我就強得多了:頭一層,你有母有兄,家裏也還過得;第二層,翁姑健在,又聽說你已有喜信,將來生個好兒子,作老封君,那稻香老農不就是榜樣麼?”寶釵道:“我那個哥哥你還不知道麼?隻有叫我擔心的。這兩年,我媽媽也是七病八痛。至於仰事俯育,那一件是容易的?都說希望將來,準知道將來怎麼樣?
我也不做此癡想。做程嬰、做公孫杵臼,所見不同,各盡各的心罷了!”
湘雲道:“大凡一個人的性情,和他一生福澤很有關係。
不是我當麵恭維你,像你這樣待人處事,怎能沒有後福?你看那顰兒,口角尖刻,做詩也好用奇僻的心思。我勸過他多次,總改不了,到底缺壽。”寶釵道:“說起顰兒,我們也很好的,我當他親妹妹一樣看待。那年,我搬出去就舍不得他,還單寄給他琴曲呢!他那人另是屈原、賈宜一流人物,那性情專摯我們都不如他,隻不過世故上差點。後來那樣多思多疑,一半由於境遇,一半也是病支使的,不能怪他。”湘雲道:“那紫鵑不又是顰兒的屈原賈誼麼?”寶釵道:“就因為他們主仆性情相同,所以才有那樣的情誼!這也是勉強不來的。”說罷,歎息了一番。
一時,寶釵想起湘雲境況,說道:“這一向我總惦記你,你來了,倒說這些不相幹的閑話。到底你那邊家境如何?還有點底子沒有呢?”湘雲道:“除掉那所破房子和零碎家具,幾箱子舊書,此外還有什麼?”寶釵道:“這就難了。你那嬸娘的脾氣我們都知道的,往常還多嫌你,何況又嫁了出去!你不要多心,依我說也得打個正經主意才是。”湘雲道:“像我這們一個孤鬼兒,還打什麼主意?難道教我去做襲人麼?豈不是笑話!我也想過:死呢?也沒什麼留戀的,隻沒有那勇氣。做尼姑呢?跟我性情不對。必不得已,或許到那侯門公府裏去教書。空的時候,容我做做詩、修修道,這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寶釵道:“何必教書呢?你要修道,這裏櫳翠庵就很清靜,四妹妹一個人住著也寂寞。你若不嫌他孤僻,就搬了來和他做伴兒。他念他的佛,你修你的道,咱們還可以常常聚會。三妹妹不是說要你住長了重興詩社麼?想來太太也沒有什麼不樂意的,不比別處去強麼?你那幾間破房子租了出去,還可以貼補點零用。你要不多心,就這麼著罷!”湘雲道:“這也罷了,隻是叔叔回來,知道我閑住在別人家裏,恐怕不大合適!”寶釵道:“這有什麼呢!你叔叔若回來,你時常家去看看,或是兩邊住祝誰敢攔住你呢?”湘雲道:“這一來,我可成了你們賈府上的道姑了。你可別學鳳姐姐,叫什麼芹小子、芸小子來管我!”說罷,撲嗤一笑。寶釵不由得也笑了。
猛聽得外屋大自鳴鍾上的金鳥兒嘀咕嘀咕的十幾聲,寶釵知是已交子初。說道:“夜深了,你還有擇席的毛病,早些睡罷!”一宿無話。
次日,惜春聞知麝月之事,來安慰寶釵。紫鵑知湘雲來了,住在寶釵那裏,也跟來想見見湘雲。可巧,湘雲同寶釵尋薛姨媽去,都沒有見著。紫鵑卻到麝月停靈處炷香下拜,痛痛的哭了一場,然後回櫳翠庵去。
原來,紫鵑本意也要跟黛玉去的,隻因自己是賈府根生土長的奴才,去殉黛玉近於無名,所以就耽擱下來。自從跟了惜春,每日木魚經卷裏混著,心裏倒比先清靜。隻是想起黛玉來,花晨月夕不免背人落淚。他起先因黛玉之死,也深怨寶玉負心。
那天晚上,寶玉在他窗根底下站了大半夜,他雖然始終不肯開門,那一種柔情密意,豈能一無感動?後來,又聽到寶玉出家的消息。心中暗想:往時在林姑娘身邊,常聽寶玉說當和尚去,這可真當了和尚了!記得那年寶玉說起這話,林姑娘聽了還生氣呢。如今他若知道了,還生氣不生氣?還是恨他呢還是可憐他呢?丟下家裏這些人,背地裏去當和尚,又沒有人領情,那才冤呢!此是紫鵑受寶玉那一番情感,有替他原諒的意思,才生出這些胡想。卻不曾和惜春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