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又問道:“這太虛幻境在那裏?難道就是冥間麼?”晴雯道:“此處上非天宮,下非地府;說遠便遠,說近便近。”
說話之間,已經瞧見太虛幻境的石牌坊。兩邊石柱上刻著對聯,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石坊下站著兩個麗人:一個是雲堆翠髻,雪舞素腰,潔若春梅,靜如秋蕙;真有鳳翥鸞翔之態,冰清玉潤之姿。那一個豔似寶釵,豐姿稍減;慧如熙鳳,秀目更清,仿佛在那裏見過似的!細想起來,乃是賈蓉的前妻秦氏。二人瞧見黛玉到來,忙即上前見禮。秦氏又指那麗人道:“這位就是警幻仙姑。”
彼此周旋了一陣。黛玉說道:“剛才晴雯說起多承攜帶。此間初到,正不知往那裏去呢?”警幻道:“賢妹既有來處,便有去處,容我引導。”
一路走著,經過多少殿座,都有匾額、對聯,不及細看。
驀地見前頭一座宮門,門內殿宇玲瓏,林木蔥蔚。警幻邀黛玉由宮門走進,所見瑤花琪卉,都不知名;又有白玉石欄,圍護著一叢仙草,帶葉微紅,飄飄似舞。
轉過花叢,別有深院,中建華廈,蒼鬆遮戶,翠竹當階,結構甚為精致。正房廊下遍垂珠簾,侍女們見他們走進,便將簾揭起。黛玉進內一看,原來是正房五間:前鉤後搭,幾陳麝鼎,架庋湘簽,布置幽雅,大致與瀟湘館相仿。警幻道:“賢妹塵寰小謫,幾閱星霜,還記得在此間吟花弄月的舊事麼?”黛玉總不記得,隻此處仿佛似曾到過!警幻又指眾侍女道:“他們都是伺候賢妹的舊人。”
眾侍女一同拜見,黛玉也都不認識。
大家坐定,秦氏問了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的安,又問起寧府近狀。黛玉本來和寧府不大往來,隻含糊說道:“都好。”
一時又說到鳳姐兒,黛玉道:“璉二嫂子倚仗身子強,什麼事也不肯落在後頭。如今也累得一身的病,三天好、兩天不好的,隻不肯說罷了!”秦氏道:“二嬸子一向最疼我的,不是我批評他老人家的錯,我臨走的時候,囑咐他兩件事,都是咱們府裏的百年大計,他都給擱在脖子後頭,背地裏倒幹了許多損德的事。不但壽不看長,隻怕將來還要墮落呢!”黛玉道:“這個我們都不知道。隻聽說他背地裏放債,盤點小利。”秦氏道:“那還是小事。我們既好了一場,過幾天閑了,我還要家去勸勸他。趁著一口氣兒還在,自己虔心懺悔,把冤孽解了,好得多呢!”
警幻見他們正說得起勁,便先自告辭,說道:“賢妹初到,你們好久不見,多說說話兒。這裏就是賢妹的家,一切隻和家裏一樣,不要拘套。有什麼事隻管找我去!我此刻還有事,改日再來看你。”說罷,又吩咐侍女們好生伺候,便自去了。
黛玉送至庭外,看他去遠方回。見晴雯正陪秦氏談話,便問晴雯道:“你也住在這裏麼?”晴雯笑道:“我也配!我另住前頭秋悲司裏。”黛玉道:“那裏住的還有什麼人呢?
“晴雯道:“人倒不少,我隻和金釧兒姐姐在一塊兒。他也要來瞧瞧姑娘呢!”
黛玉又問秦氏住處,秦氏道:“我管著癡情司的事,就住在司裏。那裏人又多,地方又窄,姑娘可千萬不要勞駕!”晴雯又問他:“這兩天見著二姨兒、三姨兒沒有?”秦氏道:“正經事我倒忘了,虧你提起來。那尤家二姨兒、三姨兒聽見林姑娘要來了,都歡喜的了不得!托我見了麵先給說到,等消停了,還要我帶他來見見呢!”黛玉道:“二姨兒從前在大觀園裏我們見過,那模樣兒比鳳姐姐還俏呢!三姨兒還沒見過。人家都說他們的閑話,到底怎麼樣?”秦氏是有心病的,不由得臉就紅了,說道:“咱們府裏人太多了,吃了飯沒事,瞎造些謠言,那裏做得準呢?我看二姨兒是個善靜人。三姨兒說話硬點,也還直爽;他就因為姓柳的聽了閑話要退婚,氣得自己抹了脖子。這就看出他的性情了!”黛玉道:“蓉大奶奶!我還有一件事不大明白,怎麼他們都說你是警幻仙姑的妹子呢?”秦氏道:“這也有因。從先管癡情司的是警幻仙姑的妹子,名叫兼美。他升到情天上去,我才來接他的事。偏生我們兩個人同一個小名,所以就說混了!”
正說著,隻聽門外有人說道:“林姑娘什麼時候到的?我可來晚了!”晴雯出去一看,原來便是金釧兒。他同晴雯走進來,見著黛玉先請了安,又問起王夫人及府中近事,眼圈兒早已紅了!黛玉見他也動了薄命相憐之意,隻不便說得。晴雯暗中看出,便說道:“罷喲!好不好的,誰能守著一輩子呢?姑娘才來,你不要婆婆媽媽的惹他傷心!”金釧兒忍住眼淚,又和秦氏相見。大家說了一回話。秦氏見瑞珠來接,便先自回去。
黛玉留晴釧二人在此同住,金釧兒道:“林姑娘跟仙姑說好了,我們再搬來罷?”
晴雯道:“管他呢!你隻管住下,姑娘得便再和仙姑說去,那有不答應的?”
一會子,侍女們回道:“晚飯擺在西屋裏了。”黛玉同晴雯、金釧兒走過那屋,見紫檀鑲玉小圓桌隻安放一副杯箸。黛玉道:“你二人也一同吃了罷!”晴釧二人都道:“那可不敢!”黛玉道:“璉二奶奶那麼講究規矩,平兒還陪他一桌吃飯呢!這裏又不是府裏,礙什麼的?”晴釧等黛玉坐下,然後斜簽著半脆半坐的陪同吃罷,仍回至東屋。
此時,侍女們已掌上銀燈,放下護窗錦簾。黛玉斜靠在斑竹湘妃榻上,和晴釧二人隨意閑談。晴雯急著要問寶玉,又不敢造次,隻得繞著彎子說道:“我到了這裏,別的倒也不想了,隻舍不得怡紅院那棵海棠。偏偏我被攆的那一年,好好的花會萎了!好像是為我似的?”黛玉道:“你不知道那棵海棠又活了,還在冬月裏開著滿樹的花呢!”晴雯道:“花樹枯了重榮,也是有的。隻是冬月裏開花是反常的事情,恐怕不是好兆罷?”
黛玉道:“可不是麼!寶二爺那玉“說至此,似萬箭攢心!便咽住了。晴雯忙問:“那玉怎麼樣呢?”連問了幾遍,黛玉才說道:“丟了!”金釧兒慌忙道:“
那玉是寶二爺的命根子,丟了可怎麼好?”晴雯忍不住隻是哭!黛玉觸起前情,拿著碧綃巾遮麵,也無聲暗泣。金釧兒要勸也不好勸,又想起他的委曲來,自向一旁落淚。一時滿屋淒慘。窗外竹子被風吹得刷刷的響,似助他們悲咽!還是晴雯先住,強裝笑容道:“好好的哭什麼,我真傻了!”金釧兒道:“都是你鬧的,還有臉說呢!”侍女拿巾奉與黛玉,黛玉一麵拭淚,一麵對晴雯說道:“你們真是“說了半句,又複咽祝晴雯要解黛玉的悲感,便說道:“我撿了一件東西,那上頭花花綠綠的寫了許多的字,不知道寫的是什麼?等我拿了來,林姑娘替我看看罷。”說著,便掀開簾子一徑去了。要知所取何物,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