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青埂峰故知傾肺腑 絳珠宮慧婢話悲歡(1 / 3)

第二回 青埂峰故知傾肺腑 絳珠宮慧婢話悲歡

話說寶玉和賈蘭同在至公堂交了試卷,一路出來。賈蘭因首場二三篇做得不甚愜意,還在那裏談話。寶玉笑道:“放心罷,你是必中的,將來還要早達。”賈蘭道:“二叔呢?”寶玉笑道:“中了就完了!有什麼說的。”又見賈蘭身體尚小,背著考具,有不勝之態。笑著對他說道:“你這擔子太重,可惜我不能幫你了!”賈蘭隻當戲言,並不在意。二人說笑著走到了龍門,正趕著放二牌,那些考生都繳了照出簽搶著出去。

隻見萬頭攢動,如人山人海一般。

寶玉故向人多處擠去,一岔就離開了賈蘭。剛出了“天開文運”的牌坊,遠遠的瞧見李貴等站在那裏,連忙把頭低下,混在人群裏。你擁我擠,好容易才闖出來,幸喜他們沒有看見。

走到僻靜處將考具放下,又到冷鋪子裏買了一件估衣,一頂草帽,連忙換上。

還怕被人看出,一路總把袖子籠著嘴,裝做怕風沙的樣子。眼看外城門的望樓就在前頭,心想這一出城可就躲過去了。偏偏迎麵來了一輛朱輪後擋的官車,跟著好幾匹從騎,坐在車裏的正是他舅舅王子勝。心裏捏了一把汗。剛巧身旁有幾隻馱煤的駱駝,寶玉將身隱在駱駝背後。一晃兒,王子勝的車馬就過去了。

這才趕出城門,一溜煙向空曠處跑去。猛聽空中說道:“等你多時,還不走麼?”

正在驚愕,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現在眼前。寶玉忙即倒身下拜,口稱師父道:“弟子也知是該走的時候了!但未得拜別老父,如何能了此心願?”茫茫大士道:“來去了了!這也是當然的,且隨我來。”當下就引寶玉至前麵柳樹林中,抖擻廣袖,落下一領袈裟,還有僧衣、僧帽。眼瞧著寶玉道:“你就改了裝罷!”寶玉大喜,即在林中更衣,拜謝,隨從茫渺二人飄然而去!一路走得甚速,也不知過了多少城鎮,隻像騰雲駕霧似的。果然,在毗陵驛遇見賈政,到船頭上拜別一番。前書已表,不必細敘。

且說寶玉別了父親,心中悲喜兩念循環起落。喜得是超登覺岸,異日度引可期;悲得是目下長離,顧複之恩一時難舍。

隻聽茫茫大士喝道:“塵緣已了,還胡想些什麼?”寶玉聽著,立即警悟。忙即收攝心神,掃空凡想。渺渺真人又從囊中掏出仙丹一丸給他吞下,滿口生津,頓忘饑渴。

途中所見,都是蒼崖翠壁,有許多奇樹長林,風景多幽,心懷轉曠。其間也有仙人窟宅,或是兩澗中架起的飛閣;或是絕壁上蓋起的崇樓。遇著的人或是羽衣霞佩;或是卉服草冠。

都與世間妝束不同,彼此也不相聞問。又不知走了若幹裏,忽然翻過了一層高山。那山石形勢更覺奇崛,有的像孤鶻盤空;有的像奇鬼森立;有的攢岩架虛,欲落不落;有的奇峰縹緲,乍近乍遠。寶玉天機靈妙,便知是到了大荒山了。

那山裏最奇的是一座懸崖,遠看著聳青千丈,高入雲中,及至走近來看,卻隻有四五丈高。那上頭長的各色樹木,紅黃青翠,無色不備,就像天然的一段錦屏風。寶玉見了非常欣賞。

向茫渺二人細問,方知是無稽崖,也算大荒山一個名跡。

過了懸崖,從山徑曲折進去,迎麵陡起一峰,青翠欲滴。

峰前都是古鬆,高高下下,疏疏密密,飛騰的好像舞虯,磐礴的又如潛豹,奇態不一,並無雜樹。茫渺二人引他穿過鬆林,度過一道曲澗,迤邐行去。忽見山坳裏有一洞門,進至洞內,苔花深鎖,石乳周垂,十分幽靜。

渺渺真人喚了一聲,便有一道童迎了出來,相貌宛似柳湘蓮。寶玉怕認錯了人,不敢招呼。近前一看,果然是他,不禁狂喜。忙叫道:“柳二哥,你倒先來了。”

湘蓮見是寶玉,心中不免詫異。因師父在前,未便細細盤問,隻說道:“寶兄弟,你如何也來這裏呢?”寶玉笑道:“你來得我就來得,這有什麼可問的呢?”

二人隨著師父先到一間石室,便是茫渺二人的居所,室中隻有木魚、蠅拂及佛經、道之類。渺渺真人常坐的一張木榻,茫茫大士卻隻一個蒲團,二人坐定。問湘蓮道:“我們去後可有何事?”湘蓮道:“並無別事。隻空空道人來此,看了一回石頭,問知兩位師父都不在家,便自去了。”茫茫大士道:“他領他到你那裏瞧瞧去。你們本是舊交,若合適就同在一處住著,省得另外安頓。”

寶玉隨湘蓮走至洞後,也是一間石室,室中鋪著草薦,卻還幹淨。寶玉道:“這裏就好,咱們在一塊兒住,省得悶的慌。”湘蓮瞧著寶玉笑道:“你是從富貴場中來的,不比我是浪蕩慣了,既來到這裏,也隻好屈尊罷!”寶玉道:“柳二哥又說笑話了,既出了家,還能跟在家裏一樣麼?那些話都說不著啦。”湘蓮道:“不是說笑話,我是替你擔憂。你在家裏,丫頭、小廝們伺候慣了的,如今要自己收拾屋子,連砍柴打水都要自己奔去,如何受得了呢?”寶玉道:“俗語說的隨鄉入鄉,你別以為我隻能享現成,不能受磨折的。古來成仙、成佛的人,那一個不是從刻苦中來?那釋迦牟尼佛還是一位王子呢!”湘蓮笑道:“說得到得要做得到,你若做到了,我才佩服你呢!”

從此,寶玉便在青埂峰與湘蓮同居。日間聽他師父講些元機淨理,夜間各自打坐。過了一兩個月,湘蓮冷眼看他,倒真能服勞耐苦,心中暗自歎服。

那茫茫大士雖然教他許多功課,卻不曾替他剃度。寶玉向來性急,那天在師父前侍立,趁便說道:“弟子來此尚未落發,還求師你依法剃度,永表皈依!”茫茫大士道:“持佛在心,一心奉佛,便與佛日近。所謂六根清淨,也不在頭發上說,何必定要落發呢?”寶玉又求至再三。茫茫大士道:“佛門廣大,豈有不容,但是成就與否,也在各人緣法。你終究不是佛道中人,此時落了發,將來還要留起來,豈非多此一舉!”

寶玉以為師父疑他戒律不堅,忙跪下垂涕自誓道:“弟子來此,斬釘截鐵,一無回顧,若將來有隳戒律,願甘泥犁之罰。

難道師父還不能見信麼?”茫茫大士道:“你誌向甚堅,將來一定另有成就。此中也有緣法,也有因果,到了那個時候,你就徹底了悟不是我不成全你了!”寶玉不敢再說,卻更添了疑惑,背地裏又私問湘蓮,湘蓮道:“這是未來的事,我那裏有未卜先知的分兒。古語說得好,不問收獲,隻問耕耘,你隻修你的便了!”

那天晚上,湘蓮睡下。寶玉尚自靜坐,想起日間師父的話,雖然藏頭露尾,照那大旨看來,我修佛是無望的,將來不知如何歸結,心中忐忑不寧。因此,又想到家裏,頭一個是襲人,那個人不像守得住的。況且太虛幻境又副冊上,分明說的是“優憐有福,公子無緣”,不定嫁給那個唱戲的。這也是個定數,算來與我無幹的了。隻是苦了寶釵,幸虧她素性豁達,目下又已懷妊,果然能生個好兒子,也算有了倚靠。又想起賈政、王夫人俱年過半百,太太一生心血,隻注在我一人身上,我走後不知要如何傷痛。古來高行僧佛,固然有超度父母借此報恩的,我若修佛不成,可還有什麼餘望呢?又想到林妹妹臨終恨我到那般地步,我曾許他去做和尚,現在我真做了和尚,不知他知道與否?果然知道我做了和尚,他又作如何感想?還恨我不恨呢?那年,我聽見林妹妹凶耗,一時痛極昏厥,遇見那人,他說林黛玉已到了太虛幻境,如果有誌尋訪,潛心修養,尚有相見之期。若這話果真,將來或許見得著。今兒師父說的什麼緣法、因果,也仿佛是指的這件事。這們想起來,師父不許我落發,其中頗有深意。倘若到太虛幻境去,光禿禿的樣子,如何見得林妹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