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夢覺渡頭雨村遇舊緣 申石上士隱授書古今(1 / 3)

第一回 夢覺渡頭雨村遇舊緣 申石上士隱授書古今

第一部奇書就是《石頭記》,記的是大荒山青埂峰下,有一塊女堝氏補天剩下來的大石。那石自經煆煉通靈,可大可小,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引他幻形入世,在溫柔富貴場中混了一場,因此,把經過事跡自己記述下來,又因書中有太虛幻境眾仙女唱的《紅樓院夢》曲子,所以後來看書的都稱他《紅樓夢》。

書中真事隱去,無從考證。又隻記他一番入世、出世的事,並沒記他出世以後的事,以致此書風行之後,不免破費了文人墨客多少的閑筆墨,誆騙了香閨繡閣多少的冤眼淚。還有一般癡人,以為寶玉、黛玉如許鍾情、如此結局,是千古的大缺憾。

必得把他們二人做到死者複生,離者複合,這未免把《石頭記》看得忒真了!

有的說這般人是狗尾續貂,有的說他們是畫蛇添足。狗尾也罷,蛇足也罷,橫豎各人肚皮裏一種不平之氣,借著這枝筆揮灑出來,也自痛快。

不想更了若幹劫,曆了若幹年,又出了一部《紅樓真夢》。

當時,有個燕南閑客瞧見書中回目,認為希奇,要想買他回去。

偏生那個賣書的說是海內孤本,勒掯著要賣重價。那燕南閑客一來買不起,二來又舍不得,隻可想法子向那賣書的商量,花了若幹錢托他抄了一部。那天拿回來,便從頭至尾細看了一遍。

一日,在酒座中談起此書,大家都問書上說的什麼?燕南閑客隻得述個大概。

座中有個趨時人物冷笑道:“這部書我已聽人批評過:頭一件,於現在時代不對。二則文理未免太深,又是詩,又是詞,又是文章奏疏;連那些戲詞、酒令,都是文縐縐的!連我都念不下來,別說那般簡體字出身的了。三則說得成仙太容易。那神仙的事誰都聽見過,可是誰也沒瞧見過。世界上那裏有這們許多的神仙呢?依我看也不過信口開河,像劉姥姥謅的若玉小姐罷了!”燕南閑客笑道:“閣下如此博雅,隻短點《紅樓》的學問。那《紅樓》原書上分明說的無朝代年紀可考,當然不是現在的事。若說他文理太深,原書也是如此。這全是賈寶玉自己記下來的。他本是舉人出身,一肚子的書在那裏做怪,寫出來那能合你們諸位的眼呢?至於神仙的話,也是和原書前後銜接。對不對得問寶玉,我們那裏知道?”

又有一個研究紅學的,也在那裏搖頭,說道:“這個書名我就不懂。這部叫做真夢,難道原書所說的倒是假夢?怎麼又說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呢?”就中有個老者拈髭微笑道:“老兄沒瞧見前書內太虛幻境石牌坊的對聯麼?那對聯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世間事真的就是假的,假的倒是真的;有形的終烏有,無形的亙古常在。真真假假,有有無無,總是一般。老兄又何必太認真呢?”話言未了,驚動了一位不衫不履、不夷不惠的半老老翁。

此人姓顧,字雪蘋,東越人氏。說起他的家世,是四世公卿,一門科第。他自己的身世更奇,說起富來,也享受盡園林絲竹之娛,到頭來隻剩一枝破筆。說起貴來,也叨拜過蟒玉金貂之寵,到頭來隻剩一領草衣。生平誌為名臣碩輔,卻弄得不良不莠,一事無成;性情篤於人紀天倫,更擔盡不孝不忠,一文不值。也算是一個不幸可憐的人罷了。當時聽見這番議論,不免觸動他的心事。就拱手向老者說道:“適才高論,心佩得很。若論真真假假,有有無無,鄙人於此中得到經驗不少。世間事那有真的!做官的時候,腰金帶玉,前呼後擁,好像真闊了似的。剛要爬到梢上,被那缺德的把你老根都刨掉,不用說官兒沒人認你,就要找那套官衣,也隻可在戲台上見了!你說能算真麼?有一種聰明人說是官不在大小,多攢錢就好,攢了錢總是我的。那知道來的艱難,去的更容易,坑的坑、騙的騙、倒的倒,不到幾年的工夫,就鼓搗光了。能夠留下一點給你,吃不飽,餓不死,這還是便宜的。那些看財奴,把錢財看得緊緊的,一個大錢舍不得用,那也是白饒。就是鎖在鐵箱子裏,到他該走的時候,也會變青蚨蝶飛了,白老鼠跑了呢!你道錢是真的麼?再說父母、妻子,一輩子守在一塊兒,斷不能說是假的。可是到了撒手的時候,誰也顧不了誰!就是我們有生以來所見所聞的,到了今日,簡直的翻了一個過,再要找從前的事,連個影子也沒有了!在當日看來何非真,到今日看去又何事非假!你若太看真了,無非是自尋煩惱。咱們且就書言書:那《石頭記》原書上就說明那些真事都是假的,但看他說的將真事隱去,自托於假語村言,便是此書的定義。其中一甄一賈,分明針對。書上所說都是賈府的事,那甄府隻在若有若無之間。可見有形是假,無形是真,這話是定然不錯的。即至黛玉的夭折,寶玉的超凡,做書的雖如此說,又安知不是假托。就照著書本說去:金玉姻緣,結為夫婦,表麵是合的。然而一僧一寡,合而終離,這是人人看得見的。木石因緣,中途分散,表麵是離的。看官試想:所謂神瑛侍者,太虛幻境也到過,赤霞宮也住過。既到了大荒山,來去無拘,行止無礙,何難再至太虛幻境與絳珠仙子相見?況且原書說的:寶玉聞知黛玉凶耗,即時痛哭昏厥。魂到冥間,遇見一人說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目下已至太虛幻境;如果有誌尋訪,潛心修養,尚有相見之期。試問:寶玉若不為他林妹妹,如何去做和尚?既千辛萬苦去做和尚,焉有不尋訪林妹妹的道理?由此看來:寶黛雖離,終必複合,與金玉姻緣的結果恰是相反。但,書中雖然揭出,讀者未必領會得到,枉自替寶黛傷心落淚,豈非至愚。這部《紅樓真夢》鄙人未曾寓目,臆料必是就此發揮,揭破原書的真諦,喚破世人的假夢,故於書名上特標一真字。諸君以為如何?”燕南閑客正要答言,那老者又道:“諸位但議論此書,可知道此書的來曆麼?”眾人都道:“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