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水火二劫都免了,偏偏又碰著太歲。原來湖州有個老光棍,此人姓錢,名孔昭,專好包攬詞訟。說起案子來隻知道要錢,連親生的姥姥也不認。又因他廣開方便,隻要收了一百大錢,就肯替人說事,人都稱他為百大先生。他和賈雨村也沾點世交,聽人說雨村回來了,以為做過大官的,一定大有油水,要狠狠的吃他一注。當下就找了一幫刀筆,造了假借據,硬說雨村欠他舊債,那個居中,那個做保,都簽了押。先叫人來向雨村討債,雨村不理,便告到縣裏。那縣官見中證確鑿,又受了錢孔昭之賄,立時判令賈雨村還錢,若不還就要抄他的家產。可憐那賈雨村此時隻有幾畝薄田,一所老宅,若抄了去,可往那裏存身呢?幸而湖州知府和賈府尚有交情,把案子提到府裏,判令和息。那錢孔昭知道雨村有這部《紅樓真夢》,又要想借此敲他竹杠。嬌杏夫人畏禍心切,打算把這部書乘夜銷毀滅跡。雨村道:“此事萬萬不可。說起來還是你的舊主甄公再三托付給我,不要說把他毀掉,就是被官裏抄了去,咱們也怎麼對得住甄公呢?於是,一麵將此書寄放出去,一麵托人和錢孔昭說情。終究把田地變價,送給他三百吊錢,才算了事。諸位想想:這部書可是容易留下來的麼?”眾人聽那老者說得原原本本,無不歎異!顧雪蘋又對那老者道:“閣下與賈府有仇,還肯說他們的好話,這般古道真不可及!”老者道:“這些事跟書上頗有關涉,說出來可以對證。再說深了,舍下也不過和那賈恩侯有些仇隙,至於賈府上累世厚道,我們也都受過好處的。別的不用說,就我那回患半身不遂,若不是賈狀元的太夫人施給活絡丹給治好了,那裏還有今日呢!”雪蘋道:“究竟還是老輩長厚。如今的人隻記人家的仇,誰還記人家的好處呢!”
等到臨走,雪蘋向燕南閑客商借此書,起先不肯,還虧那老者出麵擔保,才肯借給他。雪蘋先從頭檢閱了一回,見所說大旨皆與前書不悖。且按跡循蹤,不涉穿鑿。那上麵還有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是前書所不及的,奇警處頗能令人驚心動魄。因此,也手抄了一部。那一天,雪蘋正在西山別業。園花盛開,春光似錦,獨自在花陰下徘徊賞玩了一番。回至洗紅軒裏,取出此書抄了兩頁,又重新恬吟密校。忽聽得蠣粉牆外隱隱的一片歌聲,便歇下來傾耳細聽。唱的是:敗錦糊窗,當年紫誥香;落花啼鳥,誰知鍾鼎常渺金門黯黯斜陽,碧油幢又換了青蘿帳。休說是望金張,譽馬揚,到頭舞袖更郎當。昨日揚柳殿前千騎擁,今朝蓬蒿徑裏一身藏。金穴量,金穀裝,繁華流水無歸往,苦費牙籌計短長,可憐心力都成枉!舐犢忙,保不定投袂向何方?好風光,那知道冷落了烏衣巷!隻貪題柱貴,那管倚閭傷。陌頭長綠桑,壟頭生白楊,渺茫茫,人間何處是真鄉?漫牽腸,醒來時隻當一枕熟黃粱!雪蘋聽得歌聲大有玄妙,連忙開門望去。隻見一個道者在柳陰中走著,將要轉過山坡了,趕即放步追上,迎頭下拜。道:“仙長莫不是士隱甄老生麼?”道者大笑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山人一概不知,隻曉得空空二字。”雪蘋道:“如此說來,道長的法號一定有空空二字。我顧雪蘋仰慕已久,幸會!幸會!”
原來那道者正是空空道人。當下被雪蘋道破,又是一場大笑,說:“你居然認得空空二字,這就難得。”雪蘋道,鄙人正要請教。從前那部《石頭記》,相傳是道長在青埂峰見過那位石兄,和石史還有一番問答,那書便是從石頭上抄下來的。今又有一部《石頭後記》,又叫做《紅樓真夢》,到底是真是假,道長必知其詳,務望指示。”空空道人道:“真夢也好,假夢也好,自己的夢做不完,何必管人家的閑夢呢?”雪蘋道:“敝廬就靠著石居,和石兄大有緣法。石兄的夢,就如同我的夢一樣,是必要請教的。”空空道人道:“山人近日甚忙,好多時不曾到青埂峰去,不知那塊頑石在與不在?那上頭可曾添些字跡?等我閑了的時候,到那裏親自去看。如果真個添了字跡,彼時再抄下來和你對證。眼下我還有事呢!”
雪蘋笑道:“道長既然開口空空,閉口空空,怎麼還有許多的事?可見還不是真空。”空空道人又大笑道:“世間的事都是從空空裏生出來的,叫我怎得不忙。
前兒,還同不空和尚彼此鬥法,那和尚好生厲害,若不是山人會擺空中大陣,險些被他鬥敗了。”說罷,回身就走。雪蘋還要追他,追至山坡轉處,不見蹤影。隻得緩步回來。回至山齋,見這部書還在案上,落了一層層的花片。忙將花片親自收拾,裝在古錦囊裏,仍舊校他的書。欲知書中事跡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