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夢覺渡頭雨村遇舊緣 申石上士隱授書古今(2 / 3)

老者道:“說來話長。鄙人姓石,字鴒原,生平專好古董。因為家兄收藏一把名扇,城裏頭有個賈恩侯要想出重價買他,偏生家兄執意不肯。不知姓賈的如何和州官算計,硬迫著把扇子追了去,以致家兄銜恨畢命。為此,我便將收藏古董一齊都出脫了,在京裏開了一個小小的南紙鋪,借此隱身。那天,在櫃上遇見古董行的冷子興。我們從前雖然交往過,卻也多年不見,不料他須發都白了。據說古董行的生意,這幾年也很不易做。因想起他的好友、前署尚書、後降府尹的賈雨村,問他為什麼不找賈雨村去呢?子興說道:“別提了,雨村比我還窘呢!他那回因案掛誤,定了徒罪,後又遇赦放回。一直有十多年,家裏沒得著他的消息。那位甄氏夫人到處求簽、問卜,還為他吃了長齋,始終一無征驗,以為必是路遇不測的了!那知道前年冬天,他飄然一身,忽自回到湖州家裏。說是走到什麼津、什麼渡口,遇見了一位道者,就是他的恩人甄士隱。邀他到茅庵裏,說了許多不相幹的閑話,他多半不懂。後來,甄士隱有事走了,他一覺睡下,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睡中不覺得饑渴,醒來也不見一點老態。古來陳希夷善睡之外,大概就得數他了!我想這甄老先生必是成了仙了,可惜那賈雨村當麵錯過。我們要想出世離塵,偏又遇不著。”言罷歎息!眾人也有稱奇的,也有嗟歎的,也有將信將疑的。顧雪蘋道:“這跟這部書有什麼關係呢?”

那老者又道:“我還沒說完呢!那年,他驀地一覺醒來,看見風霾眯眼,天色昏黯,遠遠似有許多狼嗥、虎嘯、猿啼、鶴唳之聲,卻不見有人。心中暗想:如此荒曠幽寂,恐非人世。正在傍徨無措,忽見一道者,羽衣星冠,緩步而來,不禁大喜。忙即迎前問訊,原來又是那位恩人甄士隱。雨村走近打恭,道:“昔年與老仙長一別,直睡到如今,不料又在此相遇,真可謂有緣了。隻是舉目窮途,棲皇無托,夙承不棄,還求引度!說罷,又振衣下拜。士隱連忙扶起道:“尊官塵緣未了,尚非超解之時,由此圖南便是歸路。目下恰有一樁為難之事,正慮無人可托,若閣下奮身任之,功德不校雨村驚訝道:“仙長靜修如此,有何為難之事?士隱道:“此事關涉貴宗,就是寶玉現今的下落與榮寧兩府後來的結果。前此,閣下曾說寶玉有如此的來曆,何以迷情如此又豁悟如此?不知由情生悟,由悟證情。仙草通靈形離神合,所謂原始要終之道,盡在於此。雨村聽著,不甚了解,因說道:“下鄙愚昧,願賜明教。”士隱道:“世人所見,不外形氣之間離合悲歡,一生顛倒。究竟人世光陰有限,造化功用無窮,有形的悲離,未必不是無形的歡合。即如柳湘蓮與尤三姐,潘又安與司棋,尚且攜手情天,補還缺陷。何況通靈寶玉久經煆煉,大有神通,他的力量可以補天,豈有自留缺陷之理?這也是一定的,無奈世人耳目所蔽,見不及此。”言次,從袖中取出一部錦函珠字的書,授與雨村,說道:“貧道前日至太虛幻境,見著神瑛侍者,承他檢授此書。據說自從他到大荒山以後,以至複到太虛幻境,中間許多經曆,還有榮寧兩府近年複興的事跡,一一手記在此。意欲傳向世間,免得世人看著前書的藏頭露尾,妄生揣測,轉滋疑惑。今即煩貴官為我傳之。雨村不敢諉辭,忙即接過。又欲叩修身繕性之要,士隱微笑,念了四句言詞,是:造化本非空,真處在虛渺;枉教假營營,那得真了了!言畢便要告別。雨村牽衣挽之,固求援引,士隱道:“未了便來,了了便去。尊官自愛,後晤有期。”舉袖一揮,忽然不見。”雨村惘然若失,不知又走了多少冤枉路,才遇著一個似人的指與途徑。後來攜了此書,走過了湘楚江淮等處。所到地方,江山猶是,閭裏都非。中間路過南陽,那裏雖然經過兵燹,這些年休養生息,如今卻是市廛豐阜,士民康樂,大家都頌揚賈節度的德政。雨村問是那位賈節度?不料就是寧國府的賈珍。

大家知道雨村是他同宗,都要盡個東道之誼。也有請宴會的,也有送盤川的,在雨村倒是得之意外。又一次,到九江去訪那琵琶亭的名跡,見那裏家家戶戶都供著賈兵備的長生牌位。細看那上頭的名諱,卻是賈蘭。問他們為什麼都供這位賈大人?那些年輕的,說得不大清楚;問到年紀大些的,都道那回亂事若不是賈道爺幾句話彈壓下去,我們通城的身家性命就都完了。雨村聽了也甚感歎!這回恐怕驚動大眾,不敢說是同宗,隻說隨便問問罷了。”

及至逛到金陵,親訪榮寧兩府,見府門內外油飾尚新,石獅雄踞如故。從牆上望進去,那些崇甍畫棟卻不免剝落坍損,園內參差老樹,也砍伐了不少。心想:他們為什麼隻塗飾外麵?正經的房屋、樹木,倒不去整理整理聽他毀壞呢?因此,不免添了許多感慨!又想起自己已迫衰年,當日出領夏卿,入讚樞務,何等煊赫!中間經了幾次風波,轉瞬炎涼,似醒了南柯一夢,並不能像賈珍、賈蘭在地方上留點遺愛。因此,宦情冰冷。”

“回到湖州,才知他第二個兒子已經進了學,中了副榜,在二十四歲上得病夭亡了。剩下兩子,又都因為衣食之計,奔走在外。從此益發勘破世情,隻同嬌杏夫人鄉居養老,暇時著書課孫,將此書手自抄寫。卻不料此書到了雨村手裏也經過三度難關,幾乎被毀。第一次是嬌杏夫人見了此書,陡然發怒,說道:“上回由你傳出去的那部《石頭記》,把咱們老根兒都掀騰出來,提起我總說是個丫頭。我做了半輩子的太太,誰敢說我是丫頭出身,倒被你卸了底啦!這還是小事。我那回在院子裏掐花,剛巧你來了,我瞧瞧來的客是誰,這也是平常的事,那裏就是看上了你呢?照《石頭記》上那麼說,好像我有什麼不正經似的,這可冤死人了。這部書不定又編派的什麼話,傳出去又生是非,不如索性燒掉他幹淨。說著,便搶過這部書,要往柴灶裏送。虧得雨村搶回來得快,又再三央及他夫人,還把書翻了一遍給他看,說這上頭並沒有編派咱們的話,才算免了這一難。第二次是湖州大水。雨村家門口是桑園,桑園外頭就臨河,河水一漲,就直灌到他的屋子裏,那書房就有四五尺深的水。又虧得雨村頭一天夜裏把這部書帶到樓上去校對,沒有被龍王父收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