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知桑氏蹤與跡,再往興元問消息。
梁生驚異,披衣起視,但見床頭所供夢蘭靈座上,孤燈煌煌,室中並無一人。梁生想道:“前番夢中仙女之言已真驂騬,今番似夢非夢,更為奇異。所言斷然不差,我須急往興元任所,查問消息。”次日,便束裝起馬,帶了張養娘,並梁忠夫婦和眾家人,取路望興元來不題。
且說柳公在興元,自梁生去後,即著人赴京迎取家眷至興元公署。又接得邸報,朝廷以劉繼虛為興元太守,即日將來赴任。柳公歡喜道:“繼虛與我同鄉,又是我所舉薦,又與梁生夫婦有親誼,今得他來,同宦一方,正可相助為理。”自此,專望梁生葬親事畢,與夢蘭同來相敘。不想忽接梁生書信,備言夢蘭途中遇害,自己因哀成病之故。柳公放聲大哭道:“我命中原不該有兒女,幸收養得夢蘭這一個女兒,招贅得梁生這一個女婿,不意卻弄出這一場變故來。”哭了一回,又恐梁生過於悲痛,為死傷生,遂修書付與來使持歸,教他到任所來調理,來使去後,柳公自想道:“夢蘭雖遇害,錢乳娘與我家奴仆俱無恙,怎並沒一個來報我?”又想道:“我前日出師之時,一路盤詰奸細,那楊複恭遣往興元的人也被拿住了,如何興元的刺客偏會到商州行刺。”左猜右想,驚疑不定。看官,聽說夢蘭為柳公假女,不比房瑩波負義忘恩。柳公收得這女兒,雖不姓柳,卻與姓柳的一般親熱。這真是,無心插柳柳成陰了。今忽遭變故,到底是有意種花花不活,豈不可悲可悼?說便這等說,看官且莫認真,若使那負義忘恩的房瑩波到得夫婦雙全,偏這知恩重義的桑夢蘭到教殺他死於非命,夫妻拆散,是老天真個不曾開眼了。不知人事雖有差池,天道必無外錯。當下,柳公正在猜疑,左右傳稟道:“新任興元太守劉繼虛候謁。”柳公方待出堂接見,宅門上忽傳雲板報說:“老爺家眷到了。”報聲未絕,隻見錢乳娘同著一班從人,欣欣然的前來叩見,說道:“小姐已到。”柳公此時喜出望外,真似拾了珍寶一般。正是:
隻疑蘭已摧,那識桑無恙。
到底柳成陰,誰道花不放。
看官,你道夢蘭既不曾死,一向躲在何處?那路上被刺的梁夫人,又是那個?原來,夢蘭在近京驛館中養病之時,正值房瑩波假稱梁家宅眷,匆匆出京。彼因恐楊棟差人追趕,於路不敢停留,曉夜趲行,直至商州武關驛裏。約莫離京已遠,方才安心歇下。驛丞聞說是梁爺宅眷,隻道是梁狀元的夫人,十分奉承。瑩波正為連日勞頓,身子困倦,落得將差就錯,借這驛裏安歇幾日。因想:“出京時,止帶得隨身細軟,撇下偌大家業在長安城裏,如何舍得?且料丈夫將反書出首了,朝廷自然捉拿楊棟父子,我那時仍回長安,卻不是好?”又想:“前日在京時,聞楊複恭遣刺客往襄州界上等梁狀元的夫人來行刺,我今既假冒了梁家內眷,如何敢到襄州去?不若且在此暫住,等候京師消息。”算計定了,便隻住在武關驛中,更不動身。那知人有千算,天隻一算。賽空兒到襄州界上等了許久,不見梁家宅眷到來,心中焦躁,恐誤了大事,違了楊複恭之命,便離卻襄州,一路迎將轉來。聞人傳說梁狀元的夫人現在商州武關驛中安歇。他想:“商州離長安已遠,我不就那裏下手,更待何時?”遂潛至武關驛左近幽避處伏下,覷便行事。
原來,驛裏這些承應的驛卒,初時小心勤謹徹夜巡邏,後因瑩波多住了幾日,漸致怠緩。那夜三更以後,都去打號睡了。賽空兒趁此機會,懷著利刃,悄地爬入驛後短牆,徑到瑩波臥所。撬開房門,搶將入去,見桌上還有燈光。瑩波在夢中驚醒,隻叫得一聲“有賊!”賽空兒手起刀落,早把瑩波砍死。摸著了床頭這一包細軟,料道那半幅回文錦一定在內,便提著包兒,飛步而出。驚動了幾個使女,一片聲喊起賊來!外麵家人和驛卒們聽得,忙掌起火把來看。賽空兒已騰身上屋,手中拿著明晃晃鋼刀,大聲喝道:“我乃興元楊師爺遣來的刺客,專來刺殺梁狀元夫人的,你們要死的便來。”說罷,踴身望黑影裏一跳。眾人見他手持利刃,不敢近前,早被他從驛後曠野中一道煙走了。到得報知驛丞,點起合驛徒夫,各執器械趕將上去,那裏趕得著?驛丞見拿不著刺客,梁狀元的夫人在他驛裏遇害,幹係不小,慌了手腳,先自棄官而逃。眾驛卒亂到天明,見驛丞先走了,便也各自逃避。那些家童女使們,見瑩波已死,亦各逃散。隻剩得兩個家人私自商議道:“主母本為避仇而歸,故冒稱梁家內眷,今興元刺客認假為真,竟來刺死,此事須報官不得,不如把屍首權埋於此,且到長安報知主人,另作計較。”私議已定,遂將瑩波屍首密密的槁葬於驛傍隙地,星夜入京,報與賴本初去了。看官,聽說賴本初使盡奸謀,到殺了自己之妻。房瑩波十分乖覺,到替了夢蘭之死。此豈非人有千算,天隻一算?當時有幾句口號道:
天道甚正,有時用詭。即以惡而治惡,即用彼而治彼。本初既為楊家侄,到做了楊太監的對頭人;瑩波不認梁家親,反做了梁夫人的替死鬼。刺客本出楊梓之計,房瑩波如吃丈夫之刀;欒雲欲滅本初之家,賽空兒如受楊棟之委。害人者見之,當咋舌而搖頭;負心者觀此,亦縮頸而伸嘴。
這邊假梁夫人被殺,那邊真梁夫人在近京館驛裏養病好了,收拾起行。因梁忠患病,分付他且在驛中調理,而自與錢乳娘並眾奴仆起身上路。正行間,聽得路人紛紛傳說:“興元叛師楊守亮遣刺客來,把梁狀元的夫人刺殺在商州武關驛裏了。”夢蘭吃了一驚,對錢嫗道:“反賊怪我相公與爹爹督師征討,他故使刺客來害我們家眷,不知是那個姓梁的替我們當了災去。恐怕他曉得殺差了,複到襄州一路來尋訪真的,如何是好?”錢嫗道:“這等說,我們不如且莫往襄州,仍到華州柳府去罷。”夢蘭沉吟道:“就到華州也不可,仍住柳府,隻恐刺客還要來尋蹤問跡。我想,表兄劉繼虛現在華州,不若潛地到他家暫避幾時,等興元賊寇平定,然後回鄉。”錢嫗道:“小姐所見極高。”夢蘭便命錢嫗密諭眾人,撥轉車馬,望華州進發。又分付:“於路莫說是梁爺家眷,亦莫說是柳爺家眷,隻說是劉繼虛老爺的家眷便了。”眾人一一依命而行。說話的,那賽空兒本不是興元差來的,又沒甚大手段,他既刺殺了一人,也未必又來尋趁了,夢蘭何須這等防他?不知唐朝善鎮多養劍客在身邊,十分利害。如史傳所載擊裴度而傷其首,刺元衛而殞其命,紅線繞田氏之床,昆侖入汾陽之室,何等可畏。夢蘭是個聰明精細,極有見識的女子,如何不要謹慎提防。正是:
劍客縱橫不可測,精精神妙空空疾。
往來如電又如風,聞者寒心宜避跡。
夢蘭既至華州,將到劉家,先叫錢乳娘同兩個家人去見了劉繼虛夫婦,說知就裏。繼虛喜道:“請也難得請到此,我家夢蕙小姐自從見了你家小姐的回文章句,日夜想慕,思得一見,今日光降,足遂他平生之願了。”便命夫人趙氏攜著夢蕙小姐,同到門首迎接。夢蘭入內,各相見慰問畢,即設席款待。一麵打掃宅後園亭一所,請夢蘭居住。柳家眾仆別有下房安頓。又分付家人不許在外傳說梁夫人在此,有人問時,隻說均州來的內眷。為此,華州城裏並沒一人知覺。所以,梁生遣人到華州探問,竟不知消息。正是:
夢蕙曾借桑姓,夢蘭又托劉名。
彼此互相假借,誰能識此奇情。
且說夢蘭當日見了夢蕙,看他姿容秀麗,風致非常,暗暗稱奇道:“我向以才貌自矜,今夢蕙才調不知如何,若論容貌,公然不讓於我。”這裏夢蕙已向服夢蘭之才,今又見夢蘭之貌,愈加欣羨。趙夫人見他兩個彼此相愛,便道:“小姑向聞桑家姑娘才貌雙全,又見了回文章句,思慕已非一日,今得相逢,深慰饑渴。”夢蘭道:“非才陋質,何足掛齒。今睹表妹姿容,不勝珠玉在前之歎。聞表妹也繹得回文章句,願求一觀。”夢蕙道:“小巫見大巫,固當退避,但欲就正,敢辭獻醜。”便取出所繹章句,遞與夢蘭觀看。夢蘭看了,驚喜道:“這回文詩句,愚夫婦各出臆見,互相繹,竊謂搜索殆盡,已無剩文。今觀佳製,又皆我兩人尋味所未及,此非賢妹心思之巧,安見璿璣含蘊之弘。”趙氏聽了,笑道:“據此說來,姑娘與姑夫所繹章句,已稱雙絕,今得我小姑,卻是鼎分三足了。夢蘭道:“何敢雲鼎分三足,實是後來居上。”夢意斂容遜謝。夢蘭取出梁生所贈半錦,與夢蕙賞玩了一番,因說起自己贈與梁生半錦,被欒雲騙去獻與楊複恭,致使此錦未能配合,又大家歎息了一番。當晚席散,趙氏與夢蕙親送夢蘭到後園安歇。自此,夢蕙每日到夢蘭那邊相敘,夢蘭亦有時到夢蕙房中閑玩,或互賞新詞,或各出舊詠,其相愛之情,勝過親姊妹一般。有《鷓鴣天》一詞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