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真強盜幻殺負心女 假姊妹訂配有情郎(1 / 3)

第十一卷 真強盜幻殺負心女 假姊妹訂配有情郎

詩曰:

隻道中途計信真,那知別有代僵人。

不唯琴瑟還依舊,更喜絲蘿添締新。

話說梁生自興元起馬, 馳驛還鄉。 馬前打著兩道金牌、兩道繡旗。牌上一書“奉旨葬親”,一書“功成給假”。旗上一繡“欽簡及第”四字,一繡“奏凱封侯”四字。路上看的人莫不稱羨。襄州城裏城外都哄然傳說:梁孝廉之子梁神童,如今中了狀元,又封了侯,馳驛榮歸,十分光耀。當年,有初時求親,後來冷淡的,皆咄嗟懊悔,以為錯過了一個拜將封侯的狀元女婿。梁生既至襄州,一時兒童婦女都填街塞巷的來觀看。見梁生衣錦簪花,乘軒張蓋,音樂前導,儀從簇擁,真似神仙一般,無不嘖嘖讚歎。誰想得意之中,又生失意,梁生進了襄州城,卻不見老蒼頭梁忠與柳家眾仆來迎接,心中疑惑。及到家中,隻有梁忠的妻子和張養娘兩個迎門拜候。梁生人至中堂,拜過二親靈柩,便取些金帛賞賜張養娘和梁忠的妻子,用好言慰勞了一番,因問:“梁忠如何不見?”梁忠妻子道:“他自從隨了主人出去,至今未回。”梁生道:“可又作怪,我未到興元之前,便先打發他同柳府仆從,並錢乳娘,隨著桑氏夫人回家了,如何此時還未回?”張養娘道:“並不見桑氏夫人到家?”梁生驚訝道:“這等畢竟路途中有些擔閣了。”又想道:“夢蘭出京時,有柳家從人,隨後或者到先往華州柳府去,亦未可知。”便喚過幾個家人,教他分頭去迎候,一往長安一路迎去;一至華州柳府探問。家人領命,分頭去了。梁生一麵經營葬事,卜得城外原吉地,築造墳塋。本欲等夢蘭到來一同送葬,因恐錯過了安葬的吉期,隻得先自舉葬,將二親的真容重命畫工改畫。梁孝廉方中道袍的舊像改畫做玉帶蟒衣;竇夫人荊釵布裙的舊像改畫做鳳冠霞帔。銘旌上寫了誥贈的品爵。治喪七日,然後發引。地方官府,並縉紳士夫,吊送者不計其數。人人都道:“梁狀元這番顯親揚名,無人可及。”那知梁生心裏卻悲喜交半,喜的是二親得受皇封,不負了生前期望孩兒之意;悲的是子欲養而親不在。但榮其死,未榮其生,況二親在日,常以孩兒姻事為念,今幸得夢蘭為配,卻在長安成親,未曾至靈前拜得舅姑。及安葬之時,又不得媳婦來一送。有這許多不足意處,因此一喜又還一悲。正是:

到得身榮心未足,從來樂極每悲生。

梁生葬事既畢,隻等夢蘭歸家,便要同赴興元任所。過了幾日,那差往華州的家人,先回來稟複道:“小人到華州柳府門首,見門上貼著封皮,還是柳老爺欽召赴京的時節封鎖在那裏的。並無家眷在內。”梁生驚疑道:“夫人既不曾往華州,如何此時還不到襄州?”正猜想問,隻見梁忠的妻子進來報道:“梁忠回來了。”梁生便教喚入。隻見梁忠同著那差往長安去的家人一齊入來叩見。梁生問道:“夫人在那裏? ” 梁忠哭拜在地,一時間答不出。梁生驚問:“何故?”梁忠哭道:“老奴不敢說,說時恐驚壞了老爺。”梁生一發慌張,忙教快說。梁忠一頭哭,一頭稟道:“夫人自從那日離了長安,行不過百十裏路,忽然患起病來,上路不得,隻得就在近京一個館驛裏歇了,延醫調治。”梁生驚道:“莫非夫人因這一病有甚不測麼?”梁忠大哭道:“若夫人那時竟一病不起,到還得個善終,如今卻斷送得不好。”梁生大驚道:“如今卻怎麼?”梁忠哭稟道:“夫人病體雖沉重,多虧醫人用藥調理。過了幾時,身子已是康健,便要起身。不想老奴也患病起來,不能隨行,隻有錢乳娘同柳府從人隨著夫人前去。老奴在館驛中臥病多時,直至近日方才痊可。正待趨行回家,隻聽得路上往來行人紛紛傳說:‘梁狀元的夫人被興元遣刺客來刺殺在商州城外武關驛裏了。’老奴吃了一驚,星夜趕至商州武關驛前探問。恰好遇著老爺差往長安去的家人,也因路聞凶信,特來探聽。那驛裏驛丞驛卒俱懼罪在逃,不知去向。細問驛旁居民:都說:‘興元刺客止刺得夫人一個,劫得一包行李去,其餘眾人不曾殺害,隻不知夫人骸骨的下落。’老奴與家人們又往四下尋訪,並無蹤影。”梁生聽罷,大哭一聲,驀然到地。慌得梁忠夫婦與張養娘一齊上前扶住,叫喚了半晌,方才蘇醒。正是:

痛殺香銷與玉碎,彩雲易散琉璃脆。

芳魂疑逐劍光飛,徒使才郎揮血淚。

梁生醒來,放聲大哭,張養娘等再三苦勸。梁生哭道:“紅顏薄命,一至於此,若使中途病故,還得個靈柩回家,今不唯生麵不可得見,並死骨也無處尋求,豈不令人痛殺我。早知如此,當時便不去應舉也罷,應舉及第之後辭了行軍祭酒的印也罷,隻為狀元及第,拜將封侯,到把一個夫人活活的斷送了。”輾轉追思,愈悲愈痛。有一曲《瑞鶴仙》,單道梁生心思夢蘭之意:

最苦紅顏命,縱楊妃馬踐也留殘粉。偏伊喪骸骨,便孤墳一所,無緣消頜。早知如此,悔佐征西軍政。到不如不第,拚了偃蹇,免卿焚眚。

梁生日夜悲啼,寢食俱廢,懨懨成病。張養娘道:“老爺不必過傷,我想起來,既是刺客止刺得夫人,其餘錢乳娘等俱未遇害,如何一個也不回來,莫非此凶信還未必真。”梁生聽說,沉吟道:“他們知我在興元,必然到往興元報信去了。但不知他們可曾收得夫人骸骨在那裏?我本當即赴興元任所,奈病體難行,今先修書報知柳公,就探問錢乳娘等下落,便知端的。”計議已定,即修書遣使,齎往興元。自己隻在家中養病,把夢蘭所繹回文章句,及平日吟詠的詩詞,時常悲諷。床頭供著夢蘭牌位,常對他叫喚,對他言語,或對他哭泣,直把牌位當做活的一般。那牌位上寫道:

誥封夫人先室柳氏桑夢蘭之位

張養娘看了問道:“夫人本姓桑,如何到寫柳字在上麵。”梁生道:“你不曉得,夫人當日逃難華州,投奔母舅不著,此時,若非柳老爺收養,性命已不保,到今日才死了,夫人十分感激,久已認柳老爺為恩父,今豈可不稱柳氏?”張養娘嗟歎道:“夫人與老爺一樣知恩重義,比著賴官人與瑩波小姐,真是天差地遠了。卻恨天道無知,偏不使你夫妻白頭偕老。”梁生聞言,又滿眼流下淚來。看官,聽說賴本初夫婦一樣忘恩負義的人,故篤於琴瑟,梁生夫婦一樣知恩重義的人,一發篤於琴瑟。梁生既不忘柳公,何忍忘了桑小姐?若今日得誌,便把舊時妻室的存亡死活看得輕了,難道拜將封侯、衣錦榮歸的梁狀元,與前日入贅柳府的梁秀才不是一個人,卻是兩個人不成?可笑襄州城中這些勢利人家,不知就裏,聞梁狀元斷了弦,巴不得把女兒嫁他為繼室,便做偏房也是情願,都要央媒說合。那兩個慣做媒的矮腳陳娘娘、鐵嘴鄒媽媽,當初不肯替梁生說親,如今卻領著一班媒婆,袖著無數庚帖,來央浼張養娘,要他在主人麵前攛掇。便是那女醫趙婆子,也尋了幾頭親事來對張養娘說。張養娘被央不過,隻得把這話從容說與梁生知道。梁生惻然道:“此言再也休提,夫人為我而死,我終身誓不再娶。”張養娘道:“老爺不娶正夫人,也娶個小夫人,以續後嗣。”梁生道:“我昔難於擇配,幸遇夢蘭小姐才貌雙全,兩錦相合,得諧伉儷,不想又中途見背,是我命中不該有連理,何心再去問旁枝?”張養娘聽說,料梁生誌不可移,便回絕了這些做媒的。正是:

若蘭雖已死,不忍覓陽台。

笑彼竇家子,何如梁棟材。

梁生既謝絕了說親的,每日隻對著夢蘭的牌位悲思涕泣,專望興元柳公處有回音來,便可知錢乳娘等在何處,就好尋取夢蘭骸骨。不想那差往興元的家人回報說:“錢乳娘等眾人並沒一個到興元,柳老爺也直待見了老爺的書,方知夫人凶信,十分悲痛。寄語老爺休要過傷,可早到任所去罷。現有回書在此。”梁生拆書觀看,書曰:

我二人既已為國,不能顧家。止因誓討國賊,遂使家眷不保。老夫聞夢蘭之死,非不五內崩裂,但念事已如此,悲傷無益。願賢婿以國事為重,節哀強飯,善自調攝,速來任所,慰我懸望。相見在即,書不盡言。

梁生看罷,涕淚交流,想道:“錢乳娘等眾人既不至興元,又不回襄州,都到那裏去了?夢蘭的骸骨,教我從何處尋覓?”又想道:“刺客既像楊守亮所遣,現今守亮餘黨大半招安在興元,我何不依著柳公言語,早到興元任所,那時,查出刺客姓名,緝拿究問,便知夢蘭骸骨的下落了。”千思百慮,坐臥不定,是夜三更,朦朧睡去。恍忽見前番夢中所遇的持蘭仙女,走到麵前,恰待上前去問,他陡然驚覺,聽得耳邊如有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