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矢冰心桑氏羞郎 見蒼頭梁生解惑(2 / 3)

柳公笑道:“足下失了半錦,老夫恰好獲得半錦。”梁生道:“門生正要請問老師這半錦的來曆。前在途中,曾見有前半錦圖樣貼著,後有柳府字樣,此半錦正是門生聘桑夢蘭的,不知何故在老師處?”柳公笑道:“豈特半錦在老夫處,即夢蘭亦在老夫處。”梁生驚問道:“如何夢蘭亦在老師處?”柳公把收養夢蘭為女的情由說了。梁生以手加額道:“原來夢蘭已蒙老師收養於膝下。此恩此德,天高地厚,不但夢蘭仰荷帡幪,門生亦感同覆載矣!”柳公道:“你且莫歡喜,老夫隻因誤信了令表兄之言,竟把夢蘭錯嫁了楊棟,如之奈何?”梁生大驚道:“那個楊棟?老師怎生誤嫁夢蘭與他?”柳公把楊棟致帖楊梓求親的話說了一遍。說道:“老夫當時隻據了半錦在彼,誤認楊棟就是足下,又以令兄之言為信,那曉得梁梓材不是令兄,又那曉得楊棟不是足下?”梁生聽罷,失聲大哭道:“老師也該詳審一詳審,既不曾見楊棟之麵,如何便認做門生?諒門生豈有投拜閹宦,改名易姓之理?可惜把一個佳人來斷送了。”說罷捶胸頓足,十分悲痛,又咬牙切齒,恨罵賴本初。柳公勸道:“事已如此,悔之無及。適所言,舍侄女與夢蘭才色不相上下,可以續此一段姻緣,隻算老夫誤信的不是,賠你一個女兒何如?”梁生含淚答道:“門生一向難於擇配,除卻夢蘭,更無其匹。今生不能得夢蘭為室,情願終身不娶了。”柳公道:“足下既如此情重,可收了淚,待老夫對你實說了罷:夢蘭原不曾嫁去。”梁生道:“門生猜著老師要把令侄女當做夢蘭來賺門生了,不瞞老師說,門生其實曾見過夢蘭的麵龐,須賺門生不得。”柳公道:“我不賺你,料老夫豈肯招無行之婿,夢蘭豈肯嫁失節之夫?”遂把夢蘭矢誌不嫁的話說與梁生聽。

梁生猶豫未信。柳公道:“足下若不信,我教你看一件東西。”便傳喚乳娘錢嫗,教取小姐前日所題的詩箋來。原來,此時夢蘭已到,錢嫗在屏後私聽梁生之語。錢嫗聽得明白,正待去回複,卻聞柳公傳喚,隨即取了詩箋,遞將出來。梁生見了錢嫗,想道:“乳娘也在此,或者小姐真個不曾嫁去,亦未可知?”及接過詩箋,先看了那一篇仿《離騷》的哀詞,又看了後麵這一首絕句,認得是夢蘭的筆跡,乃回悲作喜,向柳公稱讚道:“如此,方不愧為夢蘭小姐,真如空穀幽蘭,國香芬馥。門生願拜下風,當以師友之禮待之,何敢但言伉儷。”柳公道:“佳人不難於有才,難於有誌。文士既難於有品,又難於有情。今夢蘭以丈夫失節,便願終身不字,足下以佳人誤嫁,亦願終身不娶。一個誌凜冰霜,一個情堅金石,真是一對佳偶。老夫今日替你成就好事罷。”言訖,起身入內,把上項話與夢蘭說知。夢蘭道:“隻可惜人圓錦未圓。”柳公道:“人為重,錦為輕。人既團圓,錦雖未合,亦複何害?”夢蘭道:“也既失去孩兒所贈之錦,今再教他賦新詩一篇,以當錦字何如?”柳公笑道:“這個使得。”隨即出來對梁生說了。梁生欣然命筆,題詞一首:

文一處,人一處,拆散人文分兩地。當年懷錦覓佳人,今日相逢錦已去。人誰是,文誰是,仔細端詳真與偽。人真何必更求文,聊賦新詞當錦字。

柳公看了題詞,歎賞道:“有此新詞一篇,當得璿璣半幅矣。”便付乳娘,傳送小姐看了,教他也和一首來。少頃,乳娘送出詞箋。果然小姐已依調和成一首。詞曰:

圖將合,人難合,何事才郎錦被竊。子都不見見狂日,前此睽違愁欲絕。圖雖缺,人無缺,今日相逢慰離別。新詞一幅當良媒,抵得璿璣錦半葉。柳公看畢,讚道:“兩詞清新,可謂匹敵。”梁生接來看了,說道:“詞中良媒之句,小姐已不以失錦為罪矣,未識可以早進合巹否?”柳公道:“明日是黃道吉日,我就與你兩個了此一段姻緣便了。”次日,柳公張樂設宴,招贅梁生為婿,與夢蘭成就洞房花燭。正是:

女如德耀,男比梁鴻。假弟兄難亂真夫婦,新翁婿允稱舊師生。當年贅賴於梁,豈若柳氏東床冰清玉潤;今日栽桑為柳,不比房家養女金寒塊離。夢兆非虛,好消息不是惡消息;場期雖過,小登科絕勝大登科。以才憐,非以色憐,不獨傾國傾城漢武帝;以情合,又以道合,寧但為雲為雨楚襄王。誠哉蘇蕙複生,久矣竇滔再世。誰道天生彩鳳難為匹,果然天產文鸞使與偕。

梁生於枕席之間,戲對夢蘭說起前日改妝窺看之事。夢蘭笑道:“那日,乳娘說了藥婆的女伴當與你麵龐相類,我便有些猜疑,原來果然是你。好笑你須眉丈夫,為何甘扮青衣女子!”梁生道:“我隻為慕卿花容,偶爾遊戲,無妨幹事。如彼楊棟、楊梓為貂璫子侄,有忝須眉,乃是真正青衣下賤,真正中幗女子耳。”正是:

昔日曾將女使妝,文人遊戲亦何妨。

那知世上多巾幗,婢膝奴顏信可傷。

梁生既成了親,把些銀兩打發隨來的小校,修書一封,回複薛尚武,並寄信慰勞鍾愛。小校拜謝了,自回均州不題。梁生自此住在柳府中,日與夢蘭詩詞酬和,情好甚篤。隻是梁生心裏還有幾件不足意的事。你道那幾件?第一件是場期已過,未得掇取科名;第二件,兩先人並嶽父桑公的靈柩不曾安葬,今日夫婦兩個又在異鄉成親,未及到靈前展拜;第三件,回文半錦尚然殘缺;第四件,老仆梁忠不知下落。算來這幾件裏邊,功名一事,放著高才絕學,將來掄魁可決,今雖錯了場期,未足為患。兩家尊人雖未安葬,少不得窀穸有期,亦未足為憂。就是老仆梁忠失散,所係猶小。隻有這半錦未全,那半幅又為楊複恭所獲,急切難得重圓,豈不最為可惜?自此,夫妻二人時常提起那失錦之事,大家猜想道:“這騙錦的不知何人所使,若論欒雲求婚不遂,疑是欒雲使人騙去的,卻如何又在什麼楊棟處?那楊棟又不知何人,莫非楊棟亦屬子虛烏有?全是賴本初要騙這半錦,捏出楊棟名字,也未可知。正是:

本謂欒雲設詭計,突然楊棟來何處。

恁他到處莫不是,卻猜不出這樁事。

一日,柳公於公事之暇,與梁生夫婦閑話,也提起這半錦,說道:“不知楊棟這半錦是從何處得來,今必拿得那騙錦之人,方知端的。”梁生道:“前日表兄薛尚武曾差人到襄州查捉,卻查不出,連老仆梁忠也不見回來,不知失散在何處?今若尋得著梁忠,他或者曉得些蹤跡。”正說間,隻見門役傳稟說:“有梁相公家老蒼頭梁忠為要尋見梁相公,直訪問到這裏,今現在門首伺候。”說話的一向並不見敘梁忠下落,如何今日突然來到?殊不知梁忠自與梁生失散之後,話分兩頭,怎好那邊說一句,這邊說一句?自然先把梁生一邊說得停當,然後好再敘梁忠一邊。如今,梁忠既已來到了,待在下把他失散主人以後之事,細細補敘與看官聽。卻說梁忠自從那日被時伯喜用蒙汗藥麻翻,撇在沙灘上,直至四更,方才蘇醒,爬將起來,隻叫得連枝箭的苦。星光之下,摸來摸去,不見主人,叫喚時,也不見有人答應。等得天明,在沙灘邊東尋西覓,並無蹤影。想道:“莫非我官人被他拋在水裏去了?”一頭哭,一頭叫,那裏有一些聲息。沿岸尋了一早晨,指望等個過往船來問他,那河裏卻靜悄悄沒一個船兒來往。又想道:“我官人平日並沒甚冤家,或者未必害他性命,我還尋向前去。”便走離了沙灘,一步步望前而行。行了半晌,遠遠望見前麵有個茅庵,梁忠奔至庵前看時,見一老僧打坐在內。梁忠問道:“老師父可見有個秀才模樣的少年到這裏麼?”老僧道:“這裏幽僻所在,那有人到此?”梁忠道:“這裏要到大路上去,從那裏走?”老僧用手指道:“望這條路去,就是官塘大路,隻是近日有兵丁往來,見了行路人,便要拿去推船扯纖,你須去不得,不如望那邊小路走出去,前有個市鎮,那裏卻沒兵丁往來,可以安歇。”梁忠依言,便望著小路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