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矢冰心桑氏羞郎 見蒼頭梁生解惑(3 / 3)

走出路口,果見有個小小的市鎮在那裏,梁忠又在市鎮上尋問家主消息,卻都問不出。腹中饑餒,隻得投一個飯店歇下,教店主人做飯來吃。店主人道:“客人要吃飯,請寬坐一坐,小店因內眷不在家,隻有一個小廝同我在此支值,接待不周,休得見怪。”梁忠道:“寶眷為甚不在家,”店主人道:“近有兵丁過往,這裏雖是僻路,恐怕他也來騷擾,所以人家都把家眷暫移別處去了。”梁忠聽說,想道:“看這般光景,桑小姐決來不得,我官人到這裏來尋他,卻不走差了路?如今官人或者知道這消息,竟回鄉去了。他是個秀才,就遇了兵丁,不會囉唕,我卻不可冒險而行,隻得且在店中,權住幾日,等平靜了,也尋路回家去。但行囊被劫,身邊並無財物,如何住得在此?”想了一回,想出個權宜之策,把實情細訴與店主人聽了,因與商量道:“我急切回去不得,又沒處安身,你左右內眷不在家,店裏沒人相幫,我就幫你在店裏做些生活,準折房錢、飯錢。等平靜了就去。不識可否?”店主人想道:“近日官塘大路上,沒人行走,客貨到這裏來的到多,我和小廝兩個手忙腳亂,又值不來,得這老兒幫一幫也好。”便欣然應承了。梁忠自此住在店中,替他打火做飯,凡遇來往客人,就訪問梁生消息,卻隻沒些影響。住過一月有餘,聽得往來客人說道:“如今好了,這些兵丁虧得防禦使薛老爺差官押送他起身,今都去盡了。”店主人便對梁忠道:“兵丁已去,我要閉了店去接家眷了,你須到別處去罷。”梁忠謝了店主人,出離店門,待要取路回鄉,爭奈身邊沒一些盤纏,隻得行乞度日。

一日,行乞到一米店門首,那米店主人見他不像個乞兒,因對他說道:“看你老人家不像個行乞的,目今防禦使薛老爺招集流民開墾荒地,少壯的荷鋤負來,老弱的擔秧送飯,你何不到那裏尋碗飯吃,卻不強似行乞?前麵現有薛老爺的告示掛著,你不曾見麼?”梁忠聽說,便走向前去觀看,果見有許多人在那裏看告示,那告示上寫道:

鎮撫鄖襄防禦使薛 示為屯田事照得均州等處一帶地方, 邇來屢遭凶歲,且有兵役之擾,百姓流亡,田畝荒蕪,以致兵餉不給。今本鎮已奏請,暫免本年田租,少轉民困。至於兵食所需,本鎮自擇隙地可耕之處,發兵開墾,以充軍餉。本處居民逃往他境者,可速歸就業,其荒田無主者,招集流民給與牛種,使之耕治,另立民屯,以佐軍屯。為此,特差標下提轄官一員,揆度便宜,往來監督,如有屯軍欺淩百姓及過往客兵撓亂屯政者,拿送轅門,按軍法重處,決不姑貸。特示。

那張大告示後麵,又有一張小告示,上寫道:

防鎮標下提轄廳鍾 示為遵憲督屯事照得。 興舉屯政,乃憲台軫念兵民至意,凡爾屯軍,各宜仰遵憲諭。其隙地可耕之處,須相視高下,丈量廣狹,先將近水之地開墾,並穿渠鑿溝,以便灌溉,其一應耕器,已經官給銀兩措辦,不得擅取民物。所在屯舍亦已官給木石蓋造,不得擅住民房。至於民屯與軍屯相佐,其荒田無主者,如原主既歸,仍即給還,不許強占。如有他處流民逃入本境,該地方報名立冊,以便給田派耕。老弱不堪者,使充炊黍饋餉之役,其軍民雜屯處,疆畝既判,屯軍不許侵漁民田分數。已上條約,各宜遵守奉行,本廳不時巡視,如違,定行解憲,究治不恕。特示。

梁忠看畢,躊躇道:“我若在此幫助屯田,幾時得回去?不如一路行乞,以作歸計。”正思忖間,忽見有三五個人騎馬奔來,那些看告示的都讓在一邊。梁忠看那前麵馬上一個戴鈸帽、穿綠衣的人,認得就是前日在舟中賺他主仆的歹人,便趕上前,一把扯住,喊道:“劫人的強盜在這裏了,你好好還我主人來!”眾人都吃一驚,馬上那人大喝道:“我是內相楊府差出來采辦的虞候,你那裏來的乞丐,敢認我做強盜! ” 說罷,提起鞭子亂打。梁忠由他打,隻是扯著不放,口裏嚷道:“你前日說是襄州的公差,姓景,如何今日又說是楊府虞候?”那幾個騎馬的從人齊聲喝道:“好胡說!這是楊府的時虞候,什麼襄州公差?什麼姓景?”便一齊揮鞭亂打。正在爭鬧,隻聽得幾聲鑼響,一簇人馬喝道而來,前麵打著一對旗,上書“督屯”二字。那些看的人都道:“鍾提轄來了。”便四散閃開。

梁忠見了便叫道:“督屯老爺救命,有劫人的強盜在此。”馬上那人道:“誰敢誣我楊府虞候為盜?正要送你去督屯廳裏打你。”道聲未了,那鍾提轄已到,聽得喧嚷,住了馬,喝問:“何人?”梁忠稟道:“小人是襄州梁秀才的家人,前日跟隨家主出外,被這賊劫去行李,連家主不知坑陷在何處,今日在這裏遇見,卻到恃強毆打小人,伏乞老爺做主。”鍾提轄聽了,指著馬上那人正待發作,卻把他仔細看了一看,驚問道:“你不是時伯喜麼?”那人也看了鍾提轄一看,笑道:“原來是愛哥。”鍾愛道:“你為甚至此?”伯喜道:“我今做了內相楊府的虞候,今奉楊爺之命出來采買東西,現有牌票在此。”便向身邊取出牌票遞與鍾愛看。鍾愛見了,知是真的,便道:“你們都到我公署裏來。”言罷,同著時伯喜並梁忠一齊至督屯公署。原來,此時鍾愛便認得是梁忠,梁忠卻認不出鍾愛,心裏到懷著鬼胎道:“不想那督屯官兒恰好是這廝的相識,今番我反要受累了。”到得公署中,又跪下稟道:“督屯老爺救命。”鍾愛連忙也跪下扶起道:“梁伯伯,你如何便認不得我愛童了?”梁忠吃了一驚,仔細把鍾愛看了一看,跳起身來道:“好了,既是你在這裏做官,須拿住這劫人賊,究問主人下落。”鍾愛扯他過一邊,附耳低言道:“他是楊府虞候,不便拿他,主人已有下落,我已見過,如今往長安去了。”梁忠聽說,才住了口。鍾愛對伯喜笑道:“難得今日兩位舊相知敘在一處,大家不必爭競,且在我這裏吃三杯,我和你兩個笑開了罷。”便請伯喜上首坐定,自與梁忠下席相陪,命左右擺上酒肴,三人共飲。

伯喜問起鍾愛做官之由,鍾愛把遭際薛防禦的話述了一遍,伯喜連聲稱賀。梁忠坐在一邊,隻把伯喜怒目而視,並不接談。伯喜笑道:“老人家,你休怪我,我實對你說罷,前日之事就是你家主人的親戚賴官人替欒大官人定下的計策,教我來賺他這半幅回文錦。你要理論時,須去尋你們賴官人來對他說。”鍾愛道:“如今賴官人在那裏?”伯喜道:“賴官人與欒大官人都投拜了內相楊爺,一個改名楊棟,一個改名楊梓,一個認做義兒,一個認做假侄,一個做了千牛衛參軍,一個做了禦馬苑馬監,好不興頭。這半幅錦已獻與內相楊爺,你主人有本事時,自去問楊爺討便了。”鍾愛道:“既是主謀自有主謀,的得物自有得物的,不幹這裏時虞侯事。梁伯伯隻把這話回複主人便是。”當晚酒散,伯喜別了鍾愛,自與從人去了。鍾愛方把梁生前日見了薛尚武,如今去謁柳侍禦的話,細述與梁忠知道。梁忠聞得主人無恙,十分歡喜。鍾愛留梁忠在署中住了一日。次日,把些銀兩贈與他,教他不必回鄉,徑到長安柳侍禦府中去訪問主人。梁忠依言,謝了鍾愛,取路望長安來。途中見有柳府貼的前半錦圖,他不曉得是柳公要尋梁生的,反認做梁生在柳府中要尋桑小姐的。因又想道:“我官人的半錦已被人騙去獻與楊太監了,如何在柳府中?難道楊太監把來轉送與柳侍禦了麼?不然,隻是刻個空圖樣兒尋訪小姐,那錦自不在了?”左猜右想,卻不曾想到前半錦已在桑小姐處,那騙去的到是桑家的後半錦。正是:

不知桑是柳,翻疑柳是桑。

大家差誤處,真堪笑一場。

不則一日,到了長安,一徑至柳府門前訪問梁生。門役道:“梁相公已贅在我老爺家裏做了女婿,你是何人?問他作什麼?”梁忠疑惑道:“我官人不要尋桑小姐,如何今又娶了柳小姐?”因對門役道:“我是他家老蒼頭梁忠,特地來要見主人的。”門役見說是梁家人,隨即通報。梁生正對柳公說要尋訪梁忠,探問騙錦人的蹤跡,恰好聞梁忠來到,不覺大喜,便教喚進梁忠入見。梁生夫婦與柳公聽說途中遇見時伯喜的話,梁生方才省得楊棟就是欒雲。梁忠道:“如今官人既娶了柳老爺的小姐,可還要尋問桑小姐了麼?”梁生笑道:“桑小姐已尋著在此了。”便也把柳小姐即是桑小姐的話對他說了。梁忠方才省得柳即是桑,途中所見半錦圖,不是梁生訪小姐,到是小姐訪梁生的。

主既懷疑,仆又添惑。

今朝相見,一齊俱釋。

當下,柳公曉得了欒雲冒名,本初設計的備細,不覺勃然大怒道:“賴子如此負心,欒雲也敢來賺我,我當奏聞朝廷,誅此二賊!”梁生勸道:“此二人不足計較,嶽父不必舍豺狼而問狐狸。目今楊複恭植黨營私,欺君蠹國,為眾惡之渠魁,當先除此賊,其餘自滅。”柳公道:“此言甚為有理。”便打點上疏參劾楊複恭。隻因這一番,有分教:懷才文士,忽進一篇謀國至言;含沙小人再下一著中傷奸計。求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