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矢冰心桑氏羞郎 見蒼頭梁生解惑(1 / 3)

第八卷 矢冰心桑氏羞郎 見蒼頭梁生解惑

詩曰:

仙池止許鳳翱翔,桃在那堪李代僵。

一自裴航相見後,阿誰尚敢竊玄霜。

話說柳公當日要試夢蘭的誌氣,便教乳娘錢嫗請小姐出來,把方才楊棟之言細細說與他聽了。夢蘭低頭無語,惟有吞聲飲泣。柳公佯勸道:“從來有才之人往往喪節,若要才節兩全,原極不易。今事已如此,我隻索嫁你到楊家去,你可看梁生文才麵上,不要苛求罷。”夢蘭泣告道:“爹爹說那裏話?丈夫立身行己最是要緊。他既不成丈夫,孩兒決不嫁此賤士。”柳公道:“你若真個不肯嫁梁生,我替你別尋佳偶,另締絲蘿何如?”夢蘭拭淚正色答道:“爹爹勿作此想,孩兒既受了梁家的聘,豈可轉適他人?自今以後,惟願終身不字,以明吾誌。”柳公道:“梁生既已失身,你替誰人守節?”夢蘭道:“孩兒當時許嫁的原是未失身的梁生,今梁生變為楊棟,隻算梁生已死,孩兒竟替梁生守孝便了。”柳公道:“你休恁般執性,凡事須要熟商。”因分付錢乳娘:“好生勸慰小姐回心轉意,莫要誤卻青春。”說罷,步出外廂去了。夢蘭含淚歸房,險些兒要把這半錦與詩詞來焚燒,虧得錢乳娘再三勸住。夢蘭啼哭不止。錢嫗勸道:“小姐須聽老爺勸諭,不必如此堅執。”夢蘭便不回言,取過一幅花箋來,仿著《離騷》體賦短章以明誌。其詞曰:

哀我生之不辰兮,悼遇人之不淑。初懷謹而掘瑜兮,倏敗名而失足,蕕不可染而成薰兮,蘭乃化而為荃。邪不可強而使正兮,賢乃化而為奸。幼既好此奇服兮,何未老而忽改也。專惟始而無他兮,何忽變乎囊之態也。重日已矣,何嗟及矣,士也罔極,二三其德。女也有誌,之死麼忒。如可卷兮,我心匪席,如可轉兮,我心匪石。期作清人之婦兮,誓不入膻士之室。願從今獨守乎空閨兮,皎皎然遠混濁而孤存其潔白。

寫畢,又在花箋後麵題絕句一首道:

桑能依柳自成桑,梁若依楊愧殺梁。

與我周旋寧作我,為郎憔悻卻羞郎。

夢蘭把這花箋付與錢嫗,分付道:“今後老爺若問你時,即以此箋回覆便了。”錢嫗依命,等得柳公入內,便將這箋兒呈與觀看。柳公看了,大加歎賞,隨即請夢蘭出來撫慰道:“我本試你一試,不想你心如鐵石,操比鬆筠,真不愧為桑遠揚之女,亦不愧為我柳玭之女矣。巾幗女子遠勝須眉丈夫,可敬可羨。但我料楊棟決不是梁棟材,今楊棟不來見我,其中恐有假冒。”夢蘭道:“他阿兄來說的如何是假?”柳公道:“你不曉得,他兄弟兩人薰蕕不同,我昔在襄州作郡時,這梁梓材便奔走公門,日來謁見,不憚煩勞。梁棟材便蹤跡落落,非公不至。我所以敬服其品,豈有今日阿附權閹之理?我適對楊梓說:‘若楊棟果係梁生,教他錄寫梁生向日這些章句詩詞來看。’今隻看他錄來不錄來便知真偽。”

正說間,門役早傳進一封柬帖說,是內相楊府送來的。柳公拆開看時,正是抄錄梁生的回文章句,卻沒有那和韻詩詞。柳公仔細看了一看,笑道:“這不是梁生筆跡,可知是假的了。”夢蘭接過來觀看,果然與梁生所贈原箋上的筆跡大不相同。柳公笑道:“你可曉得麼?梁生的回文章句,一向傳諸於外,人多見過,故抄錄得來, 那和韻詩詞並無外人看見, 所以,便抄錄不出。這豈不是假的?”夢蘭道:“莫說詩詞抄錄不出,即使連那詩詞也抄錄了來,亦或是他兄弟之間曾經見過要抄錄也不難,真偽之辨,隻這筆跡上可見。今筆跡既不同,其為假冒無疑。但此既是假,則真者又在何處?”柳公道:“你且寬心,待我細訪梁生的真實消息,少不得是假難真,是真難假,自然有個明白。”從此,夢蘭略放寬了心,專候真梁生的下落。有一首《西江月》詞單說那賴本初脫騙可疑處,

若係門牆舊誼,也須親謁師台。藏頭掩麵好難猜,知是張冠李戴。章句差訛筆跡,詩詞不見謄來。料應就裏事多乖,且聽下回分解。

不說柳公差人在外遍訪梁生,且說梁生自從那日在茶坊中探知柳府消息,巴不得頃刻飛進京城謁見柳公,曉夜趟行,趕到長安城外。正要入城,隻見一乘轎子從城中出來,轎前撐起一頂三簷青傘,轎邊擺列著幾個丫鬟女使,轎後仆從如雲,簇擁到河口一隻大船邊,住了轎。轎中走出一個濃妝豔服的婦人來下船。船上人慌忙打起扶手,說道:“奶奶來了。”梁生看那婦人時,不是別人,卻是表妹房瑩波。原來,瑩波因丈夫賴本初做了楊梓,受了官職,帶挈他也叫聲奶奶,接至京師,同享富貴。那日,為欲往城外佛寺燒香,故乘轎出來下船,十分興頭。說話的,常言道:“貴易交,富易妻。”賴本初既忘了貧賤之交,為何不棄了糟糠之妻?看官有所不知,若是瑩波有良心,不忘舊要,與梁家往來,也早被賴本初拋棄了,隻因他卻與丈夫一樣忘恩負義,為此誌同道合,琴瑟甚篤。閑話休提,且說梁生當下見了瑩波,驚道:“聞本初出外遊學,卻幾時就做了官了?”忽又想起夢中仙女之言,教我來尋長安舊相識,莫非應在他身上?便策馬近船邊叫道:“瑩波賢妹,愚兄在此。”瑩波回頭看了梁生一看,卻隻做不知,全然不睬,竟自走入艙中去了。正是:

當年不肯做夫妻,今日如何認兄妹。

貴人厭見舊時交,不記舊恩記舊罪。

當下梁生見瑩波不睬,隻道他認不仔細,又策馬直至船邊,望著艙中高聲叫道:“船裏可是賴家宅眷麼?”話聲未絕,早有幾個狼仆搶上前,將梁生一把拖下馬來,喝道:“那裏來的狂賊,敢在這裏張頭探腦,大呼小叫,我們是楊老爺的奶奶,什麼賴家宅眷?”梁生聽說,看那船上水牌果然寫著“禦馬苑楊”,懊悔道:“我認差了,想是麵龐廝像的?”忙向眾仆陪話道:“是我一時錯認,多有唐突,望乞恕罪。”眾仆那裏肯住,一頭罵,一頭便揮拳毆打。那隨來的小校見梁生被打,急趕上前叫道:“這是襄州梁相公,打不得的。”眾仆喝道:“什麼糧相公、米相公,且打了再處。”小校勸解不開,發起性來,提起拳頭,一拳一個,把幾個狼仆都打翻了,救脫梁生。恰待要走,怎當他那裏人多,又喚起船上水手,一齊趕來,把小校拿住,一發奪了梁生的馬,又要把索子來縛那小校,說道:“縛這廝們去見我老爺。”那小校奪住索子,那裏肯由他縛,兩邊攪做一團,嚷做一塊。行路的人都立住腳,團團圍住了看。梁生向眾人分說道:“我一時錯認了船裏坐的女眷是我家親戚,因在船邊誤叫了一聲,他們便把我毆辱,又奪我的馬,又要拿我的從人,有這等事麼?”那些看的人聽說楊府裏拿人,誰敢來勸?梁生正沒奈何,隻見人叢裏閃出一個穿青的人來對楊家眾仆說道:“念他兩個是異鄉人,放他去罷。”又指著梁生道:“況他是一位相公,也該全他斯文體麵。”楊家眾仆喝道:“放你娘的屁!我自拿他,於你甚事,敢來多口!有來勸的,一發縛他去見我家老爺。”那青衣人大怒道:“你敢縛我麼?我先縛你這班賊奴去見我家老爺。別的老爺便怕你楊府,我家老爺卻偏不怕你楊府。”楊家眾仆道:“你家是什麼老爺,敢拿我楊府裏人!”青衣人道:“我家老爺不是別個,就是柳侍禦老爺,你道拿得你拿不得你?”楊家眾仆聽說,都便啞了口,不敢做聲。原來柳公在京甚有風力,楊複恭常分付手下人道:“若遇柳侍禦出來,你們須要小心。”為此,當日聽了“柳侍禦”三字,便都軟了。那小校聞說是柳侍禦家大叔,便道:“我家相公正特地到京來拜見柳老爺的。”青衣人便問梁生道:“相公高姓?何處人氏?”梁生道:“我姓梁,是襄州人。”青衣人道:“莫不是諱棟材的梁相公麼?”梁生道:“我正是梁棟材。”青衣人道:“家老爺正要尋訪梁相公,今便請到府中一會。”楊家眾仆聽說梁生就是柳侍禦的相知,愈加吃嚇,便一哄的奔回船上去了。青衣人還指著罵道:“造化你這班賊奴。”小校請梁生上了馬,青衣人引著,徑入城投柳府來。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梁生到柳府門前下了馬,命小校於行囊中取出預備下的名揭,付與青衣人,央他傳稟。青衣人入見柳公,將上項事稟知。柳公聞梁生已到,隨即出來相見。講禮敘坐,梁生未及聞言,柳公先問道:“有人說足下投拜楊內相,已做了官,為何今日到被楊家人毆辱?”梁生愕然道:“此言從何而來?拜什麼楊內相?做什麼官?”柳公道:“既不曾就異路功名,何故今科不來應試?”梁生道:“本欲應試,不幸為病所阻,現今襄州起送科舉的文書還帶在此。諒門生豈是附勢求榮之人?不知老師何從聞此謗言?”柳公道:“是足下令兄來說的。”梁生道:“門生從沒有家兄。”柳公道:“令兄梁梓材,昔年足下曾薦與老夫取他入泮的,如何說沒有?”梁生道:“此乃表兄,不是嫡兄。昔年與他權認兄弟,其中有故?”柳公問:“是何故?”梁生把父親養他為子,又招他為婿的緣由說了一遍。柳公點頭道:“原來如此。”梁生道:“他曾到京見過老師麼?”柳公道:“他今投拜楊複恭,做了假侄,改名楊梓,現為禦馬苑馬監。”梁生驚訝道:“這等說起來,門生方才所見的,原不曾認錯了。”柳公道:“足下適見甚來?”梁生便把表妹房瑩波的來因說與柳公知道,並將方才遇見不肯相認,反被歐辱的事細細述了。柳公道:“令表妹既不肯與足下認親,為何令表兄又來替足下議婚,要求老夫小女與足下完秦晉之好?”梁生道:“這又奇了, 莫說表兄代為議婚出於無因, 且向亦不聞老師有令愛。”柳公道:“老夫本無小女,近日養一侄女為女,意欲招足下為婿,未識肯俯就否?”梁生道:“極承老師厚愛,但門生已聘定桑氏夢蘭為室。今夢蘭為強暴來雲所逐,不知去向,門生此來, 正為尋訪夢蘭而來。 若別締絲蘿,即為不義,決難從命。”柳公道:“足下尋訪夢蘭曾有下落否?”梁生歎道:“不要說起,隻為尋訪夢蘭,不但夢蘭尋不見,連夢蘭所贈的回文半錦也都失去。”因把初時半錦交贈後,又被騙了去半錦之事,細述與柳公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