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欒雲果然使人送聘來帖,開聘儀三兩。又有兩副請啟:一請本初赴館;一請梁生赴宴。本初便問梁生道:“他請賢弟吃酒,可去麼?”梁生道:“我既不就他的館,怎好去吃他的酒?辭了罷。”本初即替梁生寫了個辭帖,並自己回帖,打發來人去了,便袖了這三兩聘儀,潛地到時家,送與伯喜說道:“這個權表薄意,待節中束儀到手,再當重酬。”伯喜道:“將來正要相處,盡可互相周旋,被此照顧,何必拘此俗套,這個決不敢領。”本初再三推與他,伯喜假意辭了一回,便從直受了。看官,聽說先生處館,原是雅事,賴本初卻用這等陰謀詭計,好似軍情機密一般,又極卑汙苟賤。有一篇笑薦館的文字,說得好。其文曰:
師道之尊無對,儒行之貴居多。雖不必貧賤驕人,使東家畏其已甚,亦必待童蒙求我,庶西席不至卑汙。慨自先生之賤,由於不肖之夫。失館比於喪家,不惜屈身而就;謀館猶之奪地,務要極力而圖。探得主人勢利,便討個大字帖來薦薦;若問先生著作,隨寫篇小題文去睃睃。甚至鑽及內戚,問及家奴,央及門客,托及媒婆。愧盡先生體麵,成甚師長規模,不思陋巷簟瓢,在家盡堪自適。閑雲野鶴,何天不可婆娑。況乎號曰人宗品望,奚似稱為夫子身分。若何如但哀其窮收之己爾,豈日重其道事之,雲乎必也。若有莘應商王之聘,南陽邀先主之過,三徽乃至,再速始孚。然後絳帳懸而觀瞻震悚,青氈坐而道範巍峨。拜宣尼於泗水,尊子夏於西河。問文中子之函丈,收季常氏之生徒。琴瑟在前,館人弗敢漫問乎?業屢牆木,勿壞沈猶,不得輕累以負芻。歎息此風之已邈,徒傷挽近之流波。
賴本初自到館之後,一味逢迎欒雲之意,賓主甚是相得。凡有慶吊詩文,欒雲意欲求梁生做的,托本初去轉求,本初便暗自胡謅幾句,隻說是梁生所作。欒雲於文墨裏邊原不甚通曉,那知是假是真?或送些潤筆之資,都是本初袖了。奕雲常要具帖往拜梁生,本初恐梁生與欒雲相知了,出了他的醜,便私對時伯喜道:“內弟為人頗性傲,就是前日承老丈光顧了,他也不肯自來答拜。今欒兄若去拜他,他或者竟置之不答,到在學生麵上不好看。”伯喜聽說便止住了欒雲,不要他到梁家去。梁生一來因父病不敢暫離,二來見欒雲不去拜他,便也不肯先來。自此,不但欒雲不曾與梁生見麵,連時伯喜也從不曾認得梁生。正是:
闞不帶俏,恐分其好。
釘住鬼門,小人訣竅。
賴本初在欒家不過筆劄效勞,原沒甚館課。大約文事少,俗事多。本初卻偏喜與聞他家的俗事。當初,欒雲隻信得一個時伯喜,如今又添了一個賴本初,凡是他兩個的言語,無有不聽。本初便與伯喜串通,一應田房交易,大家分些中物後手。或遇詞訟,本初又去包攬說合,打發公差,於中取利。不勾幾時,囊中有物了。你道他前日投奔族叔賴二老的時節,若非梁家提拔,那有今日?他卻不知感恩,反怕人知其底裏。一日,正在館中坐地,隻見一個青衣小後生走來唱喏道:“賴官人還認得我麼?”本初看時,原來卻是梁家的舊仆愛童。因驚問道:“你如何在此?”愛童道:“小人自梁家出來之後,便央喚時伯喜官人引到這裏欒大相公處投靠的。”本初道:“原來如此,我一向怎不見你?”愛童道:“向奉主命在鄉間討賬,故不曾來拜見官人,今喜得官人在此坐館,乞在主人麵前添些好活,照顧則個。”本初道:“這個自然。”因又問:“你今叫甚名字?”愛童道:“小人本姓鍾,如今官名叫做鍾愛。”說罷自去了。本初想道:“我的底蘊都在此人肚裏,他若住此,於我不便,須設法弄他去。”正是:
曾做梁家子,曾受梁家恩。
怕提梁家事,厭見梁家人。
過了一日,便私對欒雲道:“尊使鍾愛原係內父家舊仆,因偷盜了東西,逐出去的。前日,伯喜兄不知其故,所以引他到府上投靠,若據愚意,此人不可收用。”欒雲聽了這話,隨即寫下一隻革條,貼出門上道:
本宅逐出家奴鍾愛,不許複入。
鍾愛隻道本初思念舊情,在新家主麵前照顧他一分,誰想到被攛唆逐出。他恨了這口氣,也不再去投靠人家,竟往別處投軍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賴本初在奕家鬼混了幾時,已積得許多銀子,家中又不要他盤費,妻子瑩波又得了竇氏若幹嫁資,又自做些針指,頗有私蓄。常言道:“手頭肥,腳頭活。”本初暗想:“我既有資本,盡可自去成家立業,何必更依附他人?”於是,便有脫離梁家之意。此時,梁孝廉臥病不痊,日事醫禱,家業漸替,僮仆亦漸散,止留得梁忠老夫婦兩個。本初見這光景,一發要緊遷移開去,私與妻子商議。看官,你道瑩波若是個有良心的,便該念及母舅與舅姆,就是你夫妻兩個的義父、義母。當初,撫養婚配,恩誼不薄,今日豈有忽然便去之理?況義父現病在床,義母亦已年老,即使要去,也須奉侍二老者天年之後,喪終服闋,然後從容而去,亦未為遲。如何一旦便要分離,難道梁家如今蕭索了,就過了你窮氣不成?瑩波若把這幾句情理的話說出來,也不怕丈夫不聽,誰想他卻與丈夫是一樣忍心害理的。當下,見丈夫商量要去,便道:“你所見極是,今若不去,他家日用不支,必要累及我們貼助。俗語說得好:帖他不發跡,落得自家窮。不若急急遷移開去為妙。”本初聽說,大喜道:“我一向要去,隻怕你心裏有些留戀,不料你與我這般誌同道合,但今且莫說破,等我停當了去處,那時竟去便了。”計議已定,便去尋間房屋。恰好欒家有幾間空下來的租房,本初遂對欒雲說,要借來暫住。欒雲許允。本初便暗地置買家夥什物,件件完備。忽一日,同著妻子辭別了梁孝廉、竇氏與梁生,便要起身。竇氏見瑩波忽地要去,潸然淚下,依依不舍。梁生也因與本初相處已久,今日留他不住,甚覺慘然。偏是本初與瑩波略無依戀之情,收拾了房中細軟,一棒鑼聲,竟去了。正是:
昔年異姓稱兄弟,今日無端束裝去。
穀風習習可勝嗟,恐懼惟寧安樂棄。
梁孝廉病中見本初夫婦去得不情,未免心中悲憤,病勢因愈沉重,看看不起。臨危時對竇氏說道:“瑩波甥女、本初外甥,我已恩養婚配,今他雖舍我而去,然我心已盡,不負房家姊丈臨終之托,亦可慰賴家襟丈地下之心,我今便死,更無牽掛。但我止生一子,不曾在我眼裏聘娶得一房媳婦,甚是放心不下。我死之後,莫待孩兒服滿,如有差不多的姻事,不妨乘喪納聘。”又囑梁生道:“汝當以宗祀為重,切勿再像從前遲疑擇配,致誤百年大事。”言訖,瞑目而逝。竇氏與梁生放聲大哭了一場。勉強支持喪事,一麵訃報親友。賴本初與瑩波直至入殮之時,方來一送。才殮過了,瑩波便先要回去。竇氏欲留他作伴幾日,瑩波隻推家中沒人,乘鬧裏竟自上轎去了。竇氏著惱,因在本初麵前發話說:“他不但是女兒,若論你是義子,他也算是媳婦,難道在此守喪也守不得一日?好生沒禮!”本初聽了,竟不替妻子陪話,反拂然不樂。梁生與他商議喪事,問他喪牌上如何寫,本初恐怕把他梁梓材的名字一樣寫在上,要他分任喪中之費,便說道:“這自然該老舅獨自出名,若把我名字續貂於後,反覺不必。”梁生會其意,凡喪牌、喪帖,隻將自己出名。治喪之日,本初隻在幕外答拜,喪中所費一毫不管。至七七將終,方寫個緦麻贅婿的帖兒,送奠金三兩。梁生欲待不受,恐他疑是嫌少,乃受了奠金,璧還原帖,說道:“至親無文,用不著這客套。”正是:
本初原是舊本初,昔日何親今日疏?
堪歎負心滿天地,教人詳味絕交書。
七終之後,竇氏依丈夫臨終之命,急欲為梁生議婚。誰想,人情勢利,當初問了梁神童之命,隻道他取青紫如拾芥,後來見他兩次科舉都不去應試,便覺失望。況當初還重他是孝廉公子,又是太守敬愛的。今孝廉已沒,太守柳公此時亦已解任而去,一發看得無味了。正是:此一時,彼一時。昔年議婚,憑你揀來揀去,千不中,萬不中,卻偏有說親的填門而至。到如今,莫說你不肯將就,便是你肯胡亂通融,人卻到來嫌你。那些做媒的,影也不上門來了。竇氏見這般世態,心中憂惱,染成一病。醫禱無效,臥床不起。時當埋怨孩兒,一向艱於擇配,錯過了多少好親事。又想:“當年若竟把養女瑩波做了媳婦,他今未必待我這般冷落。”梁生伏在床前,再三寬慰,爭奈老人家病中往往把舊事關心,每提起賴家夫婦負義忘恩,便扶床而歎,追悔昔日收養假子、假女,總沒相幹。又複自疑自解道:“若論別人的肉,果然貼不上自身的,但我原不曾收養陌生人,一個是丈夫麵上來的瓜葛,一個是我麵上來的姻親。一個總不算女兒,也是甥女兼為甥婦;一個縱不算兒子,也是甥婿兼為外甥,不當便把我等疏遠。”自此,常常歉歔悵恨。到得病已臨危,卻又想念瑩波,要接他來見一麵。不料瑩波向因竇氏發作了他,心懷嫌怨,不來問病。今去接他,隻推身子有恙,不能出門,竟不肯來。竇氏長歎一聲,滿眼流淚而逝。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