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白才待轉身,旁邊忽有一個後生叫聲“高老爺”,搶上打千。亞自不識,問其姓名,卻是趙二寶的阿哥趙樸齋,打聽史三公子有無書信。亞白回說:“無撥。”樸齋不好多問,退下侍立。
亞自便進國回來,踅過橫波檻,順便轉步西行。原來這菊花山紮在鸚鵡樓台之前,那鸚鵡樓台係八字式的五幢廳樓,前麵地方極為闊大。因此菊花山也做成八字式的,回環合抱,其上高與簷齊,其下四通八達,遊客盤桓其間,好像走人“八陣圖”一般,往往欲吟“迷路出花難”之句。亞白是慣了的,從南首抄近路,穿石徑,渡竹橋,已在菊花山背後。
進去看時,先有一人小帽青衫,背立花下,彷徨躑躅,側著頭,咬著指,似乎出神光景。亞自打量後形,必是小讚,也不去驚他,但看他做甚麼。那小讚俄延許久,欻地奔進鸚鵡樓台。亞白即悄悄跟去。隻見小讚爬著桌子,磨墨舐筆,在那裏草草寫了幾行。亞白含笑上前,照準小讚肩頭輕輕的拍了一下。小讚吃驚,張皇返顧,見了亞自,慌忙垂手站過一邊。
亞白笑問:“阿是做菊花詩?”小讚道:“勿是,尹老爺出個窗課詩題。”亞自索其底稿,小讚隻得慚顏呈閱。上麵寫著:“賦得眼花落井水底眠,得眠字,五言八韻。”及觀其詩,卻為塗抹點竄,辨認不清,隻有中間四五六韻明白,寫道:醉鄉春蕩蕩,靈窟夜綿綿。插腳虛無地,埋頭小有天。癡龍偎冷月,瞎馬嘯荒煙。
亞白閱過,連聲讚好。小讚陪笑道:“故是幸虧尹老爺,稍微有仔點一知半解。高老爺看下來,倘然還可以進境點個末,阿好借‘有教無類’之說,就正一二?”亞白沉吟道:“我說耐原等尹老爺來請教俚,俚改筆比我好。要末我有空閑辰光同耐談談,倒也未始無益。”小讚諾諾答了,逡巡退出。
亞白說了這句話,並不在意,獨自賞回菊花,歸房無話。那小讚卻甚欣然,連夜把本年窗課試帖,揀得意的謄真二十首,一早送上大觀樓。
亞白鑒其殷殷向學之意,披覽一遍,從容說道:“耐個詩再好也匆有,我倒覺著耐忒啥個要好哉。大約耐肚皮裏先有仔‘語不驚人死不休’一個成見,所以與‘溫柔敦厚’之旨離開得遠仔點。做詩第一要‘相題行事’,像昨日‘眼花落井’題目,恰好配耐個手筆。若一概如此做法,也匆大相宜。”說著,指出“春草碧色”詩中第六韻,念道:“‘化餘萇叔血,鬥到謝公須。’做是做得蠻好,又瑰奇,又新穎,十二分氣力,也可謂用盡個哉。其實就不過做仔‘碧草’兩個字,無啥大意思。”又指出“春日載陽”詩中第六韻,念道:“‘秦無頭可壓,宋有腳能行。’該兩句再有啥說嗄,念下來好像石破天驚,雲垂海立,橫極,險極,幻極;細按題目四個字,扣得也緊極,但是以理而論,畢竟於題何涉?要曉得兩個題目隻消淡淡著筆,點綴些回家之樂,羈客之思,就是合作,勿必去刻意求工,倒豁脫仔正意。所謂‘相題行事’者,即此是也。”
小讚聽罷默然,頗不滿意。亞白複沉吟笑道:“阿是耐勿相信我閑話?我有個詩題來裏,耐去做做看。做得合式仔末,就曉得其中甘苦哉。”小讚請示何題,亞白說是“還來就菊花”。小讚心想,此種題目有何難處,就要做一百首,立刻可以成就,微笑一笑,抽身告退,徑歸班房做起詩來。
一時清思妙緒,絡繹奔赴,一首那裏說得盡,接連做了五首,另紙卷真。自己看看,嫌其膚廓浮泛,不像題目神理,重複用心刪節改削,煉成一首,以為盡善盡美,毫發無憾的了。遂欣欣然踅往大觀樓請教高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