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舒筋骨穿楊聊試技 困聰明對菊苦吟詩
按:小讚既至大觀樓,呈上一首“還來就菊花”試帖詩。高亞白闖過一遍,不說好歹,卻反笑問小讚道:“耐自家說,該首詩做得如何?”小讚攢眉道:“照仔個題目末,空空洞洞,不過實概做法。為啥做下來總是籠統閑話,就換仔個題目,好像也可以用得著?”
亞白嗬嗬笑了,即向書架上抽出一本袖珍書籍,翻檢一條給小讚自去研究。小讚看那書,是《隨園詩話》。其略雲:瑤華主人檀樽世子“賦得寒梅著花未”詩後自跋雲:“此那東甫課土題也,友人盧藥林請賦之。因見諸生賦此題者,不過一首梅花詩而已,如《隨園詩話》中所謂‘相題行事’者竟無一人,因書此以質之倉山居士。”
小讚看畢,尋思無語。亞白道:“‘還來就菊花’末搭仔‘寒梅著花未’差仿勿多,耐末就做仔一首菊花詩,所以才是籠統閑話。耐看俚‘寒梅著花未’一首詩,阿是做得蠻切帖?耐就照俚個樣式再去做,總要從‘還來就’三個虛字著想,四麵烘托渲染,摹取其中神理,‘菊花’兩個字,稍微帶著點好哉。”小讚連連點頭,心領神會,退出外間。亞白窺他在外間癡癡的站了一會,踱了一會,才去。
亞白無所事事,檢點書架上人家送來求書求畫的鬥方、扇麵、堂幅、單條,隨意揮灑了好些。天色已晚,那小讚竟不複來,想必畏難而退的了。
次日,亞白仍以書畫為消遣。午餐以後,微倦上來,欲於園內散散心,混過睡性,遂擱下筆,款步下樓。但見纖雲四卷,天高日晶,真令人心目豁朗。踅出大觀樓前廊,正有個打雜的拿著五尺高竹絲笤帚,要掃那院子裏落葉。
亞白方依稀記得昨夜五更天,睡夢中聽見一陣狂風急雨,那些落葉自然是風雨打下來的,因而想著鸚鵡樓台的菊花山如何禁得起如此蹂躪;若使摧敗離技,不堪再賞,辜負了李鶴汀一番興致,奈何奈何!一麵想,一麵卻向東北行來。先去看看一帶芙蓉塘如何,便知端的。踅至九曲平橋,沿溪望去,隻見梨花院落兩扇黑漆牆門早已鎖上,門前芙蓉花映著雪白粉牆,倒還開得鮮豔。
亞白放下些心,再去拜月房拔看看桂花,卻已落下了許多,滿地上鋪得均勻無隙,一路踐踏,軟綿綿的,連鞋幫上粘連著盡是花蕊。亞自進院看時,上麵窗寮格扇一概關閉,廊下軟簾高高吊起,好似久無人跡光景,不知當值管家何處去了。亞白手遮亮光,麵帖玻璃,望內張覷,一些陳設也沒有,台桌椅機顛倒打疊起來。亞白才待回身,忽然飛起七八隻烏鴉,在頭頂上打盤兒,來往回翔,“啞啞”亂叫。
亞白知道有人來,轉過拜月房櫳,尋到靠東山坡,見有幾個打雜的和當值管家簇擁在一棵大槐樹下,布著一張梯子,要拆毀樹上鴉窠。無如梯短窠高,攀躋不及,眾人七張人嘴議論,竟沒法兒。亞白仰視那窠兒,隻有西瓜般大小,從三丫叉生根架起,尚未完成。當命管家往誌正堂取到一副弓箭,亞自打量一回,退下兩步,屹然立定,彎開弓,搭上箭,照準那窠兒,翻身舒臂隻一箭。眾人但聽得“呼”的作響,並不見箭的影兒,望那窠兒已自伶伶仃仃掛在三丫叉之間,不住的搖晃。方欲喝采,又聽得“呼”的一箭,那案兒便滴溜溜滾落到地。喜得眾人喝采不迭,管家早奔上去拾起那窠兒,帶著兩校箭,獻到亞白麵前。
亞白頷首微笑,信步走開,由東南湖堤兜轉去,經過凰儀水閣,適為閣中當值管家所見,慌的趕出,請亞白隨喜。亞白搖搖手,徑往鸚鵡樓台踅去。剛穿人菊花山,即聞茶房內嘈嘈笑語之聲,大約是管家碰和作樂。亞白不去驚動,看那菊花山,幸虧為涼棚遮護,安然無恙,然其精神光彩似乎減了幾分;再過些時,恐亦不免山頹花萎,不若趁早發帖請客,也算替菊花張羅些場麵。
亞自想到這裏,忙著回來。將及橫波檻,頂頭遇見小讚,手中仍拿著一首“還來就菊花”試帖詩,正要請教亞白。亞自停步,接詩在手,闖過一遍,又笑問小讚道:“耐自家說,該首詩做得如何?”小讚又攢眉道:“該首詩搭個題目末好像對景個哉,不過說來說去就是‘還來就菊花’一句閑話,勿但犯仔疊床架屋個毛病,也做勿出好詩哉(口宛)。”亞白嗬嗬笑道:“故末倒是我教耐看仔(隨園詩話》個勿好,撥俚‘寒梅著花未’一首詩束縛住哉。耐(要勿)去泥煞個囗!難索性要豁開仔俚個詩,再去做。耐末擺好仔‘還來就菊花’個題目,(要勿)鑽到題目裏向去做,倒要跳出題目外頭來,自家去做自家個詩,同題目對勿對也(要勿)去管俚,讓題目湊到我詩浪來,故末好哉。”小讚又連連點頭,心領神會。亞白亂以他語。當晚兩人隻在房間任意消遣,過了一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