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與推理
作者:彭祖貽
一
方述平到招待所敲門的時候,劉仁傑正在QQ上與李小小吵架。
劉仁傑是雙流市公安局督察支隊的督察警,在支隊從事文秘方麵的工作,人稱“筆杆子”。近期公安部在全國公安機關開展“清網”追逃行動,督察部門全方位介入,這樣一來,人手就更緊張了。三天前他隨督察長來到清溪縣,領導待了一天就走了,將他一人留下。說白了,就是讓他代表市局督察清溪縣的“清網行動”,這是他入警以來承擔的最重要的工作。
李小小是劉仁傑的女朋友,是清溪縣映山鎮派出所的戶籍內勤民警。他們倆是中學同學,高考時,一個考上江漢大學法律係,一個進了江漢警校,畢業後參加全省公務員統考,報的都是雙流市公安局。劉仁傑通過嚴格的筆試、麵試、體能測試,當年就考上了;李小小則差了幾分,第二年再考時,已經沒有了市區的指標,隻好報了雙流市下轄的清溪縣局。這一次總算考取了,到清溪後被安排在相對偏遠的映山鎮派出所。李小小是一個既漂亮又時尚的姑娘,在映山鎮工作當然不安心,一直想考進市裏甚至省城。參加工作快三年了,隻要有機會她就報考,屢考屢敗,但又屢敗屢考,自稱“考試控”,樂此不疲。
劉仁傑這次到清溪縣指導工作,李小小是知道的,她生氣的是他到清溪都三天了也不去映山鎮看她。晚上,劉仁傑回房間打開筆記本電腦,看到她在QQ對話框裏留下的生氣狀表情符號,解釋是必須的:“這次來是為了工作,就算想假公濟私,也得稍稍滯後一點兒嘛,你不知道我想見你是多麼迫不及待嗎?”女孩子生氣了,解釋是不通的,她肯定知道你忙,知道了也要生氣。映山是個山區小鎮,長期待那兒是很寂寞的,你到縣裏都三天了也不去看她,難道不應該生氣嗎?賠小心沒用,檢討沒有,甜言蜜語更沒用。反正要生氣,要罵他“混蛋”,混蛋加三級,三級還得乘以三——九級,九級混蛋,個位數世界最高。劉仁傑本來很困了,困了也不能睡,得開著電腦由她罵,她不找你出氣找誰?都是寂寞給鬧的。
半夜方述平到招待所敲門,通知劉仁傑有行動了,而且是重大行動。行動如果成功,那將是赫赫戰果。方述平是清溪縣公安局刑偵大隊的教導員,今年五十歲了,接近退二線的年齡。“清網行動”開始後,他又多了一個職務——清溪縣公安局“清網行動”領導小組下設的辦公室副主任。主任是縣公安局督察長兼的。劉仁傑來後就在他的辦公桌對麵加了一張桌子,他知道眼前這位老警察長期在基層工作,當過多年的刑警、派出所長,是一個實際工作經驗相當豐富的前輩,對他很是尊重。方述平也很喜歡這位市局派來的年輕人。尊重上級是他的習慣,用他的話說,上麵來個炊事員也是領導,代表的是上級領導機關,更何況劉仁傑是市局小有名氣的“筆杆子”。據說,近年督察處理人的材料都出自這位年輕人的手筆,每次對基層民警一般的違章違紀行動,無論是事實敘述還是作結論性的意見,他都很客觀,從不隨便給人上綱上線,甚至還有意無意地把話說得圓泛一些,這就讓他贏得了比較好的口碑。人,誰敢保證一輩子不犯錯呢?誰願意犯了錯就受到重重的處理呢?這些事方述平略有耳聞,他從內心喜歡這個俊朗、儒雅的小夥兒。
劉仁傑從警之後,十分渴望參加實戰,但由於警種的原因一直沒有機會,這次來清溪他跟方述平說了自己的想法。當初他報考警察,追求的就是除暴安良、劍膽琴心的境界,可是,從警三年了,還沒親手除過暴,亮過劍,這是他職業生涯的缺失,也是遺憾。這讓方述平高看他一眼,一個搞大材料的“筆杆子”肯跟一線民警同甘共苦,而且是發自內心的,實在是了不起。
劉仁傑打開房門,看到身著便衣的方述平手上拎著帶套的“六四”式手槍,情緒本來不佳的他一下子高興了:“方教,有行動?進來坐坐?”
方述平說:“我還怕你睡了,不坐了,加件衣服,下樓,有行動。”
“真的?”劉仁傑高興得差一點兒跳了起來。
二
招待所樓下停著兩輛車,一輛桑塔納警車,一輛奔馳越野車。映山派出所副所長兼刑偵中隊長王少謙站在奔馳越野車前與一個穿T恤衫的男人說話,方述平和劉仁傑從招待所一出來,王少謙就迎過來跟劉仁傑握手,“方教非要喊你,說你要親臨第一線指導工作。”然後介紹身邊穿T恤衫的男人,“這是尤老板,搞科技種植園的,我們這兒最大的農民企業家,親自開車來支持我們工作。你是不是代表市公安局表示一下感謝?”
劉仁傑說:“市局目前我代表不了,要感謝我也隻能以個人的名義。”
王少謙說:“以個人的名義更好。”然後衝副駕駛車門努了一下嘴,做了個鬼臉。劉仁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尤老板已經將車門拉開了,劉仁傑這才看清李小小坐在裏麵。隻見小小膝蓋上放著個筆記本電腦,敢情她剛才是在車上與自己吵架,便涎著臉皮喊了一聲。可李小小看都不看他一眼,將筆記本用力一合。尤老板心疼地叫起來:“李警官那可是私人財產!”李小小小嘴一噘,“不就一個破筆記本嗎?煩了我給你扔了,你信不信?小氣!”
“我信,我信,”尤老板趕忙上前接過筆記本,“王隊,方教,你說我到哪兒說理去。小李警官一個電話說沒車用,我就屁顛兒屁顛兒地往派出所跑,這已經跑了幾十裏山路不算,今晚一晚上恐怕都無私地交給你們了,還小氣?車輛磨損就算了,油錢估計你們也不得出,還小氣?”
大家都笑了,王少謙說:“咱們派出所,恐怕也就小李你派得動尤老板的車。我說得對吧,尤老板?”
尤道理說:“很正常嘛,你王所要是美女我也一叫就到,更重要的是,我和小李警官同是鎮領導親封的提升映山人民生活質量貢獻最大的兩個人。對吧,小李警官?”
李小小說:“你尤老板要得瑟你自己得瑟,沒我什麼事啊。”
尤道理這話沒假,那話是鎮書記在一次幹部會上說的。尤道理是第一個將生態農業理念引進映山鎮的人,也是該鎮農業產業化的帶頭人,說他改變並提升了映山人民的生活質量當之無愧。
老到的方述平看出了劉仁傑的不悅,打斷了他們的玩笑:“別磨牙了,趕路。”
很多事情當時經曆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事情有多麼嚴重,但經曆後再冷靜下來一想,會嚇出一身冷汗。劉仁傑沒想到,當晚的行動,看似一次平常的抓捕,對於久經戰陣的警察來說也許算不了什麼,但對第一次參加實戰的自己可謂非同一般了。
行動是零點20分開始的。
麻紡廠老舊的職工宿舍樓樓道沒燈,很黑很窄也很靜,劉仁傑一進入七號樓就緊張起來,呼吸也變得粗濁。見麵後一直沒理睬他的李小小感覺到了,上樓的時候悄悄地在他手上攥了一下,還牽著他走了幾步,手心濕濕的,軟軟的,非常溫馨。走在前麵的王少謙回過頭來說:“小劉,跟在我身後,沒事兒,抓個把人而已。”
劉仁傑有點兒羞澀地跟著。
“等一下。快到三樓了,”走在後麵的方述平突然說,“聞聞,是什麼味道?”經他這一提醒,大家果然嗅到樓道中飄著一種淡淡的,若有若無的異味。
“有人在吸食麻果。”方述平說。隻見他越過前麵的人,順著異味飄來的方向,一直走到三樓的一扇門前。
“抓捕目標就在這屋。”社區民警高朝邊說邊掏出提前從房東那兒要來的鑰匙。
“好事兒,讓他們再吸會兒。”方述平製止了準備開門的高朝。
大約又等了十幾分鍾,異味仍然源源不斷地從門內飄出來,王少謙說:“不能再等下去了,再這麼聞一陣子我們也該上癮了。上癮就麻煩了,我可沒錢吸,那點兒工資還得養家糊口呢。”
方述平感覺時機差不多了,打了個手勢。高朝便上前輕輕地打開門,一行人快速衝了進去。室內的情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客廳的沙發上躺著兩個男人,都是昏昏欲睡的模樣。高朝和王少謙上前扒拉了一下,其中一人從沙發上滾了下來,連同他身後的沙發墊。這一滾不要緊,當即露出了沙發墊下麵的一支手槍。
事先誰也沒想到這是一起涉槍案件,原本鎮定自若的警察們一下子緊張起來,一擁而上,控製了二人。剛剛吸食過毒品的兩人仍昏昏然,沒有什麼反抗能力,製伏的過程中,另一人的身上也掉下一支手槍!
方述平和於明天二人分頭往裏麵的臥室走去,劉仁傑見外麵插不上手,緊趕一步跟上方述平。沒想到他進去的房間還有兩人,一男一女各占一張單人床,也是睡眼惺忪的樣子。方述平走到男子的跟前,仰臥的那人似有覺察,剛有所反應,便被方述平動作迅速地反銬住了。
劉仁傑則走到女人床前,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女人三十多歲模樣,胖胖的,身上除了胸罩和三角內褲外什麼都沒穿,露出一身白肉。
“起來起來,把衣服穿上。”劉仁傑喊了一句。那女人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似乎還笑了一下,飛出一個媚眼。劉仁傑被她這個舉動擊得後退了一步,有那麼一兩秒鍾沒緩過神來。“小心,不準動!”接著,劉仁傑感覺身體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踉蹌著閃到一邊。搶到他麵前的方述平已經撲到女人身上,隻聽到女人慘叫一聲,身體迅速被擰成俯臥狀,雙手被反擰到身後。整個過程一氣嗬成,女人慘叫之聲連連,客廳裏的民警聽到聲音迅速衝了進來,劉仁傑懵懵懂懂地甚至不知發生了什麼,就聽方述平叫道:“還有銬子嗎?沒銬子找根繩子,捆起來!”
待劉仁傑緩過神來的時候,看到方述平手裏拿著一支仿製的“六四”式手槍。隻見他卸下彈匣拉開槍栓,一顆已經上膛的子彈跳將出來,彈匣裏還有四顆子彈,都是黃澄澄的、幽幽閃亮的子彈。
如果要清晰地複原過程,應該是這樣的:方述平在製伏男子的同時,眼睛仍然在關注劉仁傑這邊。就在劉仁傑讓女子自己穿衣服的時候,他也看到女子笑了,不過這個在劉仁傑眼中的媚笑,在方述平眼裏卻透著詭譎。然後,那女人的一隻手伸向枕頭下麵,甚至已經觸到枕下那支已經上了膛的手槍了……
過程驚險萬分,如果一旦讓那女人觸槍了,後果不可想象!但此戰的成果也讓人喜出望外:清溪縣公安局一個抓捕行動小組在雙流市公安局南巷派出所的協助下,不費一槍一彈,一次性抓捕五男一女共六名犯罪嫌疑人,繳獲仿製式手槍三支,子彈四十五顆,毒品麻果五百餘片,管製刀具六把,起獲犯罪贓款三十八萬。
唯一遺憾的是,此戰未捕獲計劃中的案件犯罪嫌疑人王九九。
後期調查證實,這個窩點確實是王九九化名租下的,但他本人在警方行動前外出了。後期調查還證實,就在民警們押著捕獲的五男一女上警車時,王九九就站在圍觀人群後麵的一個陰暗角落中看著。
三
雙流抓捕行動的重大戰果,對於整個清溪縣公安局來說算得上是意外之喜,方述平告訴劉仁傑:“我幹了大半輩子的警察,一次繳那麼多麻果和錢還是第一次遇到,沒想到快退二線了趕上這麼一樁大案子,這回你要好好地幫我們搞個大材料。”劉仁傑說“一定一定”。
花了大半個夜晚,劉仁傑完成了材料,還主動地給市局督察長打電話說了材料的事。方述平聽後很高興,心想有市局的大“筆杆子”坐鎮,情況就是不一樣。於是將縣局“清網辦”唯一一輛車的鑰匙遞給他,建議他送李小小回映山。
這是個秋高氣爽、陽光燦爛的日子,車行駛在蜿蜒的山區公路上,劉仁傑的心情相當好。他上一次來這兒是去年的春天,山區的秋景與春景相比,層次更為繁複一些,色彩也十分斑斕。副駕駛座上的李小小因有戀人相伴,情緒很高昂,一路上唧唧喳喳地說這說那,介紹的都是些美好的事物。劉仁傑被她說得心動了,“幹脆我也申請調到清溪縣來工作,要是能去你們映山所更好。咱們開個夫妻檔,幹的是警察工作,為山區的老百姓服務;過的是神仙日子,遠離都市,隱於山野,多好!”
劉仁傑憧憬著,幹脆將車子停在了公路邊的一塊草坪上。這兒地處半山腰,腳下是一條沙河,河灘上有一些水窪,白亮亮的像一麵鏡子。窄窄的水帶徐徐流淌,粼粼的河水在陽光下閃耀著。李小小告訴他這叫小清河,夏天整個河道的水都是滿的,非常好看。二人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李小小的臉蛋紅撲撲的,美景佳人,一時讓劉仁傑有些癡了,將做隱士的想法又說了一次。哪知小小毫無興致,衝了他一句:“我不要!你在這兒待兩年試試,等住上個十天半月再說隱不隱的話。你以為隱士好當啊?就連真正的具有隱士潛質的人在這兒都待不住了,外麵的世界那麼精彩!”
劉仁傑感覺出她內心些微的苦澀,隻好隨口問道:“誰是真正具有隱士潛質的人?”
“尤道理唄。”小小不假思索地應道,“這兒離那裏很近,不如我帶你去看看。”
“就是那晚借車給咱們行動的人?哦,走吧,我倒想看看真正的隱士。”小小的一番話激起了劉仁傑的好奇心。
說著,兩人驅車來到了青山水庫,在種植園裏見到了尤道理和他的妻子舒暢。劉仁傑有點兒相信李小小的隱士說了,腦子裏不由自主地跳出“神仙眷侶”四個字,那是一個相遇於江湖,又因一個承諾而終身相守的故事。
十年前,在福建沿海某台灣人創辦的種植園中,有一個來自內地的青年農民深得老板的喜愛,他的名字叫尤道理。他聽話,他勤快,他聰明,台灣人那些先進的農業種植技術,他幾乎是一學就會,一點就通。
在種植園附近,有一處建築工地,在眾多民工中有一個叫舒適的外市人。舒適與尤道理平日經常路遇,混了個臉兒熟。一次,舒適一個人坐在那兒喝悶酒,尤道理因為人多沒有別的位子就坐一塊兒了,接著倆人喝上了,聊上了,之後你來我往便成了朋友,成了知己。
如果沒發生後來的事,他們的關係也就是“獨在異鄉為異客,酒逢知己千杯少”那種。這在中國上億漂泊在外的外來務工者中屬平常事,分手了,也許有可能通通電話,也許就是人生道路上一個匆匆過客。但是,那件事一發生,兩個人的命運都改變了——建築工地發生了重大坍塌事故,造成了重大傷亡,而建築老板逃匿,一幹受傷的農民工躺在醫院裏無人管,其中包括斷了一條腿的舒適。
再後來,便有了尤道理千裏送舒適還鄉的情節,尤道理到了映山就走不了了也不能走了,這與舒適的家庭環境有關。舒適父母均已亡故,與妹妹舒暢相依為命,兄妹倆相差六歲。因為父親早逝,聰明的妹妹要讀書,本來也有能力考上大學的舒適隻得退學,一個人扛起家庭重擔。舒適是一個不甘心接受命運擺布的人,但他時運不濟,養雞遇上禽流感,養豬遇上二號病,承包青山水庫養魚又虧本,為父親治病花了好些錢但還是沒留住父親,因此欠下了一屁股債,這才被迫外出打工還成了一個殘疾人……
到達映山的尤道理知道了一切,麵對品學兼優而決定退學的舒暢,他決定不走了。他得幫他的朋友扛起家庭的責任,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讓舒暢完成學業,讓這隻山裏的金鳳凰飛出去。他做到了。一切到了他這兒仿佛都變好了。青山水庫的魚變得聽話了,長得順溜了,水庫周圍的荒山,他以舒適的名義以極低的價格承包下來;還有村裏那些外出打工人家荒了的地,他也以長期合同的方式承租了,不過幾年的工夫,一個在映山鎮乃至清溪縣超大規模的科技種植園形成了。
舒暢在河中農大讀到碩士畢業後又去歐洲留學兩年,回國後到母校任教。據說她在與尤道理結婚之前有過一段校園戀情但無疾而終,她最終選擇嫁給尤道理時已近而立之年,期間經曆了多少曲折不為外人所知。他們在省城安了家,在一個高檔社區的花園洋房中與哥哥舒適比鄰而居,有一個上全托幼兒園的三歲男孩兒。尤道理很少去省城,他一年四季基本上待在映山,更多的時間是在青山水庫的竹寮中。雖然與人打交道的商務活動均由舒適兄妹負責完成,但所有知情人都知道,他才是公司實際的規劃者、領導者。
尤道理確實是過著隱士般的生活,劉仁傑現在信了,他想,現代社會怎麼有這樣的人呢?
竹寮前的美食果如李小小描述的那般美味,純天然食物在自然的環境下品嚐,確是城裏人難得的一次享受。再看到知性女人舒暢像賢惠的村婦一般忙進忙出,那讓人舒服的微笑像清爽的秋風一般宜人。尤道理則是憨憨地真誠陪著客人,他自己很少喝酒,但希望客人喝好。他的酒是自家釀的純穀酒,完全的傳統釀酒工藝製作。他說,走的時候拎一壺。
三杯酒下肚,李小小說到尤道理見義勇為拒絕評先進的事,沒想到一直表現淡定的尤道理一聽這話跳將起來:“別呀,千萬別,我哪是什麼見義勇為,哪是什麼先進啊,你們可別嚇著我了。”
李小小有些不高興了:“怎麼啦,怎麼啦,當個先進就嚇著你了?這麼大的產業都做下來了,沒魄力沒膽量能行?”
尤道理油鹽不進:“我沒幹什麼當什麼先進呐?人家將屍體埋在我的種植園裏我總不能不管吧?報個警也算見義勇為,也能當先進,那先進也太不值錢了吧?”
劉仁傑本來對尤道理當不當見義勇為的先進漠不關心,但聽說他一再推掉了包括政協委員在內的許多社會職務便很感興趣,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呐?難道傳說中的隱士真坐在跟前?
尤道理似乎不想說下去了,起身說:“舒老師,你泡壺好茶,再把咱們那兩間客房收拾一下,我到林子裏去轉轉。對了,小李警官,小劉警官,你們要是想釣魚讓舒老師給你們拿魚竿,魚食是現成的。”
看著尤道理消失在林子中的背影,劉仁傑說:“舒老師,他也叫你舒老師呀?”
舒暢一邊泡茶一邊說:“他一直這麼叫的,我考上農大以後,我所有學過的課程,他都要學;我的課堂筆記都要給他整理一份,有些地方我還得跟他講一講,所以他叫我老師也沒什麼不對。”
舒暢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飯後,香樟樹下重新歸於安靜,山林中偶然傳來幾聲鳥鳴,近處草叢中的唧唧聲更有韻味。劉仁傑坐在香樟樹下,對著遠山近水,癡癡地出神。李小小和舒暢收拾好兩間客房的床鋪,有說有笑地走過來,“發什麼呆呀,是不是陶醉了?”李小小笑著問,她端過一把椅子,“舒老師,坐,今天讓您受累了。”
“不打擾你們吧?”舒暢說。
“是我們打擾您了,”劉仁傑說,“舒老師,您和尤老板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得在這兒待一會兒呀?這地方太好了,世外桃源是不是這樣呢?”
“世外桃源是個什麼樣子我可不知道。”舒暢笑道,“沒見過。”
“那就叫人間仙境?哎,我聽小小說你們準備辦移民?走什麼呀,國外未必有這麼好的地方,是您想走吧?”劉仁傑說。
“人嘛,太鬧了想靜,靜極思動。”舒暢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我在加拿大那邊有幾個同學,他們來過這地方,挺喜歡,想我們過去在那邊也弄這麼塊地方,大家有事沒事聚聚。我們當時也就隨口應了,沒想到人家當真了,地塊都給我們找好了,在魁北克那邊,條件挺優惠的。”
“能過上你們這種生活,太令人羨慕了,”李小小感慨道,“哎,當年您怎麼想到要嫁給尤道理?他是一農民,你可是海歸耶,旅歐的博士。”
“誰規定海歸、博士不能嫁農民?”舒暢笑問,“怎麼啦,想刺探我的情史?”
“說說嘛,我不是想學兩招兒嗎?趁著還沒嫁,積累點兒經驗。”
“哎,這話可不能當著小劉說。”
“沒事,我對自己的魅力深信不疑。”劉仁傑說。
“呸。”李小小撒嬌地呸了他一口。
“挺好的呀。”舒暢笑道,“當年尤道理要是有小劉這份自信,哪怕隻有一半,我也不至於拖到三十歲才結婚,這會兒我們的孩子應該會打醬油了。”
“聽您這意思,你們是倒追?女追男?”李小小問。
“我們之間的愛情,跟一般人是不一樣的。”舒暢說。麵對兩個在她眼裏還顯青澀稚嫩的年輕人,她似乎很願意談論她的情史。
最初走進她視野的尤道理是她哥哥的好友兼恩人,她沒想到這個質樸訥言的外鄉人會一肩扛起這個苦難深重的家庭的全部責任,他成了這個家庭不可或缺的成員。從高一到河中農大碩士畢業,她是真的沒有意識到戀情已經悄悄地在他們之間滋生了,直到她要出國了,要將身體殘疾的親哥哥拜托給這個人時,他仍在默默地為她收拾行裝,為她備齊出國留學所必需的一切,包括她在國外可以過得比較舒適的一筆錢。她詫異他能拿得出這麼大的一筆款子,他也隻是說這是必須的……
舒暢永遠記得在映山鎮公共汽車臨時停車點分手的那一刻,他仍然是默默地幫她將行李一一拎上車,隻是在開車的一刹那她才看到他眼裏閃爍的淚光,這才知道他心中深藏著多麼厚重的感情。她心裏再也裝不下別人,而且,她再也沒遇上像他這樣好的人。
舒暢喃喃地說著,說到後來她自己也有點兒不好意思了:“我說得太多了,你們是不是聽得乏味了?”
李小小說:“沒有沒有,我都聽入迷了,你呢,劉仁傑?”
劉仁傑說:“我是越聽越奇怪,世界上有這麼完美的男人嗎?真正的絕版好男人呐!這要多好的父母、多好的老師教啊!”
舒暢說:“他是個孤兒,來這兒十幾年,他就轉戶口的時候回過一次老家。我幾次說要去他老家看看,他都不讓,我估計呀,他就不想回首,這我能理解,一個孤兒,過去過的是什麼日子不難想象。好了,不打擾你們了,你們多待會兒。”
看著舒暢回到她的屋子掩上門,劉仁傑說:“尤道理也夠有福的,攤上這麼好的一個女人。”
李小小說:“這叫好人有好報嘛。”
劉仁傑說:“不對,怎麼想感覺都不對。”
“有什麼不對的?”
“回房,我得‘百度’一下。”劉仁傑起身說。
四
方述平這天很早就起床了,在派出所後院的一片竹林裏打太極拳,李小小到竹林找他時他還奇怪:“怎麼這麼早就回來啦?小兩口好不容易聚一聚。”李小小什麼話都不說,拉著方述平就往派出所去,直接進了戶籍室。劉仁傑坐在兩台電腦前,一邊登錄的是局域網的人口信息,一邊顯示的是百度搜索的頁麵,劉仁傑站起來,指著電腦說:“看看。”
局域網上的人口信息顯示的是遠在西南某省份下屬的平山縣——尤道理的原籍。據記載,平山縣吳橋鎮尤家堖村也有一個叫尤道理的人,從戶籍照片上看,兩人長得很像,如果沒有比較,完全可能當成一個人,而且,兩個尤道理連出生日期都一樣。
方述平大吃一驚:“這是怎麼個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