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以後,我一直在外地忙著拍一部戲,有意無意的園子裏也沒有再回去了。天啟還是我的經紀人,他是我兄弟,可能是除了小嫻之外,最能讓我放心的人,偶爾排戲間隙他來看我,講講小園子的事兒。他如今把園子裏舊時的一些傳統曲藝都整合起來,借著振興民族文化的契機,文華戲園也重修成了文華大劇院,此處已經成了京城一處文化勝地,除了聽戲聽書聽相聲的老客人,也吸引了外地遊客和一批年輕的鐵杆粉絲,我們兄弟倆當年的誌向至少是開了個好頭。
我不敢問小嫻的情形,雖然我無法控製自己在網上搜索著她的一切信息,可這個被網友稱為“最神秘的角兒”的頭牌,除了老戲迷不多的戲評,就隻有文華戲園裏的節目單上有她了。天啟有時會和我說:
“她很好,你不用掛著,有我爸媽照顧她!”
我隻能點點頭。我還能說什麼呢?她說過:放手對她對我都是一種解脫。可真當她離我而去,我張開雙手,我沒有擁有世界,隻有空落落的掌心,想抓又無所適從的感覺。我習慣了她在我身後的踏實,這世上除了我爸媽,她是第一個讓我願意把軟弱和痛苦袒露的人。
再進園子已經是立秋了,我的新戲還沒進組,空檔期,坐在家裏,沒來由的心浮氣躁,去查手機,文華園的頭牌有日子沒唱了,今天卻突然加了場。沒有通知任何人,我悄悄買票進了戲園子,看著水牌上寫著攢底的戲是:霸王別姬。樓筱雲的名字寫的墨汁淋漓,其勢欲飛,我卻覺得有種不祥的感覺。
半年不見,穿著魚鱗甲的小嫻如此驚豔,如意冠下的點絳唇,一雙似悲似喜的桃花眼,我聽她唱道:“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幹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旺一刹那。寬心飲酒寶帳坐。”已不自禁緊緊攥住了拳。看她輕移蓮步,款擺羅裙,雙劍舞得如行雲流水一般,輪到下腰,台下喝彩聲早已掀翻了房頂,再聽她唱:“漢兵已略地,四麵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我隻覺她如泣如訴,自己也是肝腸寸斷,四周已有小粉絲,抽泣出聲,我隻能強自忍著,虛坐在椅子上。再看她一奪二奪三奪劍,鑼鼓點隻敲得我心慌意亂,突見她用手虛虛一指:“漢兵他……他殺進來了!罷!”遂抽劍自刎,倒地,裙擺如盛極而衰的花朵鋪滿戲台。她倒下前,望向我的雙眸眼波流轉,全是不舍和哀慟,我隻覺得如同被點了穴一般定在當場,再也動彈不得。
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原來如此,她當初棄我而去,不過是為了不阻我的前程,隻恨我竟蠢過霸王,看不到她的用心良苦,辜負了她的一番深情。我又喜又悲地坐在原地,身邊的觀眾早已起身鼓掌,卻不見她出來謝幕,直到觀眾開始躁動,我還是如醉如癡的愣著,心裏一時上一時下不知如何是好。良久才看到天啟扶了她出來,身上係了件鬥篷,粉麵含笑,一再鞠躬,天啟又在旁邊幫著搭話,熱鬧了好久觀眾才作罷,我卻覺得她似乎走路發飄,舉步維艱,惦記著她的身體,放心不下,拉下口罩,和守著側門的師弟說了一聲,進了後台。
迎麵卻是一番人仰馬翻,隻見一群人慌亂地圍在一間小化妝室外麵,我扒開人群進去,守門的竟是天啟,他手裏拿著電話,不知說著什麼,見我來了,顧不上說話,隻推著我進了門,迎麵看見師娘,她見是我,怔了怔,舉手給了我一個耳光,我被打的一愣,“師娘”二字剛出口。就見她紅了眼圈:
“你還回來幹什麼?”
“你滾!”師父跟著吼。
我嚇得跪了下來,才看見小嫻半倚在一張躺椅上,戲妝還沒卸,嘴角,衣襟上都是血!
“小嫻!”我隻覺得眼前一黑,腿軟的站不起來,幾乎是爬過去,抓住她:“你怎麼了?啊?”
“師哥。”她看著我,嘴角努力牽出一絲笑來:“這樣子很難看吧?你在戲台下,可看出來了?”
“沒有,沒有!”我語無倫次地說:“你唱得真好!你沒聽見台下叫好聲?”
“那……就好……”她喘了好幾口氣:“師父”她摸索著抓著師父的手;“小嫻沒給您丟臉!”
這是我聽到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她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已沒了血壓,她是穿著戲裝走的,沒留下任何遺言,那場“霸王別姬”成了她最後留給世人的記憶。
之後的一段時間對我而言,似乎是空白的,我瘋狂地進組工作,所有武打戲我都親自上陣,我成了導演口中最勤奮的演員。這部為我量身訂造的戲講的就是梨園行的故事。我常常坐在場邊怔怔地看著演兒時戲的小演員,看他們嬉笑玩耍,童言稚語,癡了過去。
天啟承包了小嫻所有的身後事,我不敢去給她送行,我連去看她最後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我固執的以為我不去看,她就還活著,她就永遠是我五百年風流業冤,意惹情牽的崔鶯鶯,是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妻子,是我竹馬青梅的小師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