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嫁我,我很震驚,不知她怎麼想的,我一個連站都不能站的人,她圖我什麼?師父說:你師妹說沒你她唱不了戲,可那你用不著搭上自己啊!我跟師父說我要去和她麵談,可見了麵,看她一臉憔悴躺在床上的樣子,我拒絕的話又說不出來了,她對秦家班太重要了,何況她5歲之後,我再沒見她跟我們任何一個人要過任何一樣東西,如今她提這樣的要求,那好,我至少還能照顧她,如果這就是我下半生的意義的話,我隻能為她也為秦家班做到這個了。
我提出婚姻不能公開,不舉行婚禮,她都同意了,她傻得願意為了那個紅色的本本同意了我的所有無理要求。直到新婚夜我拒絕和她同房,時隔多年,我再次在她眼裏看到了那種被戲弄的小動物的眼神,可我還是狠心把門關上了,我不能禍害了她,我無法想象一個站都站不起來的人,怎麼擁抱她玉潔冰清的身子,我覺得那是一種褻瀆,她是秦筱雲,文華戲園的頭牌,她的一生不該和個殘廢綁在一起。
雖然知道重返舞台無望,我還是去複健,不為別的,就為每個彎曲拉伸到極致的動作引起的疼,能讓我覺得我還活著,我照顧她的起居,我看顧師父的園子,我坐在輪椅上,看著她和其他師弟一起演戲,我沒有嫉妒,我隻是覺得很無力,我在心裏去挑戲台上每個人物的瑕疵,我覺得我多少苛刻得有點變態了,那些本該由我自己去完成的唱念做打,我卻再也沒法完成了。多少個晚上,我咬牙在自己的房間裏試著站試著走,每一次的結果都是無力地摔在地上。
小嫻堅持要給我按摩,可我不想她看到我的殘疾,我推她,罵她,趕她出去,我把我這輩子能對女人說出口的髒話都潑向她,她權當聽不見,我沒見過這麼固執的她。我把她推倒在地上,她還是爬起來,抓住我,強行給我按摩,其實看她摔在地上,我已經後悔了,所以我隻好閉著眼,由著她去。她有一雙好手,軟若無骨,可我們唱戲的,都是童子功,身體再瘦,力道也能綿裏藏針,她怕我的傷腿進了寒氣,明明是盛夏,按摩時從不開空調,按一個小時下來,也常常是汗濕衣襟。
我的記憶裏這是一段奇怪的日子:明明你被打碎了,明明你已經跌到穀底,可身邊這個人就是不肯鬆手,你推不開她,你明知道,這樣下去或許是兩個人一起沉淪,可你私心裏其實並不真的想放開她,於是你鄙視自己的自私,可你無能為力,於是你隻好變本加厲地冷落她,好像推開她,才能彰顯你的無私。於是你對她每一次的努力嗤之以鼻,你嘲笑她的路癡,你一麵指責她把你的殘疾展示在公眾麵前,一麵又故意展示你的殘疾以羞辱她…。你用了種種後來看來如此惡劣無恥地方法隻為證明一件事:你是個殘廢,你是個廢物。可她真的不在乎!她從來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對你的殘疾的鄙視,她對你無視她妻子的身份把她拒之門外隱忍接受,她默默忍受你所有的嘲諷,你甚至覺得也許那些在子午山渡過的晨昏夏夜裏,她是真的快樂的!
可我初初不是這樣想的啊!我曾經是想照顧她的,我知道我不愛她,愛對我來說是一種奢侈,可我還是想給她一份安穩的生活的,她能夠忍受這樣殘缺的我,我至少能還給她最起碼的安穩。可我們怎麼就過成了這樣呢?我想和她離婚,還她自由,她值得更好的丈夫,可我真心裏又離不開她,我每日在說與不說間欲言又止,直到遇到小秋。她嘴角的譏誚不過讓我自卑自憐,可她瞥向小嫻時的一臉惋惜,卻著實激怒了我。看著小嫻麵對小秋隻會傻傻地發愣!我這個名義上丈夫隻能無力地坐在一邊。也許就是那一刻我覺得我必須站起來。
她不再陪我去複健了,是放棄了嗎?可她還是給我按摩,那彌漫在我們這間的刺鼻的藥油味道,成了我們共同的秘密。以至我直到今日隻要聞到那樣味道就會想起那段即痛苦又溫暖的日子,我還記得她按摩完,給裝睡的我蓋上被子,關了燈,掩門的一刻,客廳的燈把她的剪影留在我的視線裏,那個溫柔的側影成了我記憶裏無可替代的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