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精選(三) 《宦者傳》論
五代文章陋矣,而史官之職廢於喪亂,傳記小說多失其傳,故其事跡終始不完,而雜以訛繆。至於英豪奮起,戰爭勝敗,國家興廢之際,豈無謀臣之略,辯士之談?而文字不足以發之,遂使泯然無傳於後世。然獨張承業事卓卓在人耳目,至今故老猶能道之。其論議可謂傑然歟,殆非宦者之言也。
自古宦者亂人之國,其源深於女禍。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蓋其用事也近而習,其為心也專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親之;待其已信,然後懼以禍福而把持之。雖有忠臣碩士列於朝廷,而人主以為去己疏遠,不若起居飲食、前後左右之親為可恃也。故前後左右者日益親,則忠臣碩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勢日益孤。勢孤,則懼禍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禍患伏於帷闥,則向之所謂可恃者,乃所以為患也。患已深而覺之,欲與疏遠之臣圖左右之親近,緩之則養禍而益深,急之則挾人主以為質。雖有聖智不能與謀,謀之而不可為,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則俱傷而兩敗。故其大者亡國,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為資而起,至抉其種類,盡殺以快天下之心而後已。此前史所載宦官之禍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為人主者,非欲養禍於內而疏忠臣碩士於外,蓋其漸積而勢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則禍斯及矣;使其一悟,扌卒而去之可也。宦者之為禍,雖欲悔悟,而勢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日深於女禍者,謂此也,可不戒哉!昭宗信狎宦者,由是有東宮之幽。既出而與崔胤圖之,胤為宰相,顧力不足為,乃召兵於梁,梁兵且至,而宦者挾天子走之岐,梁兵圍之三年,昭宗既出,而唐亡矣。
初,昭宗之出也,梁王悉誅唐宦者第五可範等七百餘人,其在外者,悉詔天下捕殺之,而宦者多為諸鎮所藏慝而不殺。是時,方鎮僭擬,悉以宦官給事,而吳越最多。及莊宗立,詔天下訪求故唐時宦者悉送京師,得數百人,宦者遂複用事,以至於亡。此何異求已覆之車,躬駕而履其轍也。可為悲夫!
莊宗未滅梁時,承業已死。其後居翰雖為樞密使,而不用事。有宣徽使馬紹宏者,嚐賜姓李,頗見信用,然誣殺大臣,黷貨賂,專威福,以取怨於天下者,左右狎昵黃門內養之徒也。是時,明宗自鎮州入覲,奉朝請於京師。莊宗頗疑其有異誌,陰遣紹宏伺其動靜,紹宏反以情告明宗。明宗自魏而反,天下皆知禍起於魏,孰知其啟明宗之二心者,自紹宏始也。郭崇韜已破蜀,莊宗信宦者言而疑之。然崇韜之死,莊宗不知,皆宦者為之也。當此之時,舉唐之精兵皆在蜀,使崇韜不死,明宗入洛,豈無西顧之患,其能晏然取唐而代之邪?及明宗入立,又詔天下悉捕宦者而殺之。宦者亡竄山穀,多削發為浮圖。其亡至太原者七十餘人,悉捕而殺之都亭驛,流血盈庭。
明宗晚而多病,王淑妃專內以幹政,宦者孟漢瓊因以用事。秦王入視,明宗疾已革,既出,而聞哭聲,以謂帝崩矣,乃謀以兵入宮者,懼不得立也。大臣朱弘昭等方圖其事,議未決,漢瓊遽入見明宗,言秦王反,即以兵誅之,陷秦王大惡,而明宗以次飲恨而終。後湣帝奔於衛州,漢瓊西迎廢帝於路,廢帝惡而殺之。
嗚呼!人情處安樂,自非聖哲,不能久而無驕怠,宦、女之禍非一日,必伺人之驕怠而浸入之。明宗非佚君,而猶若此者,蓋其在位差久也。其餘多武人崛起,及其嗣續,世數短而年不永,故宦者莫暇施為。其為大害者,略可見矣。獨承業之論,偉然可愛,而居翰更一字以活千人。君子之於人也,苟有善焉,無所不取。吾於斯二人者有所取焉,取其善而戒其惡,所謂“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也。故並述其禍敗之所以然者著於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