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暗中調查發現明崖君已失蹤數日,其最後的下落正是冷香別苑那間不能進入的房間。
再看畫裏的暗示,可以肯定送畫的人是想誘澤尋前往。
那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們去了,看到明崖君屍體的那一刻,她得以確認凶手另有其人。
究竟是怎樣呢?或是明崖君率先解開謎題得到詔書引來殺身之禍?或是華岑自己無法解開謎題,便做了一個更為大膽也更為冒險的決定——
他殺了一個兄弟,陷害另一個兄弟,再由自己扮演成擒凶的英雄。
兄弟鬩牆……她輕輕歎了一聲,向澤尋看去,他顯得那麼哀傷,當然她知道他固然為了手足相殘而哀傷,但更令他傷心的是這些人同時也證實了她的推斷——
許玳耶,背叛了他。
(六)
刺客被押到天晟帝麵前與華岑對質,天威之下,他沒能支撐得太久。
天晟帝為這殘殺手足的孽子而震怒,下令將他永久監入宗事府的大牢。
而他的同黨,許尚書一門亦被貶為庶人流放北地。
許玳耶作為直接參與者,被刑部收監,擇日定罪。
懷瓔去看了她。
“華岑能給你什麼?你這樣幫他。”她看著牢中的許玳耶問,雖然身陷囹圄,尚書千金依然毫無懼色。聞她所問許玳耶輕笑了一聲,“他許我為妃,一個妾室的女兒還能求更多嗎?我沒有你那樣的運氣,正趕上帝君喪女時出現在他麵前。”
這當然是譏諷了,但她並不在意。
“我不是可憐你,隻是為六殿下感歎。”
與澤尋那麼多年的情誼,說舍棄就舍棄了……
她選擇支持澤尋的理由當然有很多,由愧而生憐,由憐而生戀慕,又或他的堅忍他的寬容——她看得出他從未對自己真正動過殺心,哪怕她害他在牢中度過了十二年。
而最重要的,還是他仍保留了一點真意,願意去相信別人。
當然這會成為他致命的弱點,卻也是她最在意喜歡的地方。
即便如今她將親手摧毀他僅剩的這點真意。
“我知道。”忽然許玳耶了然地笑起來:“你當然要為他不值了,他怎麼偏偏喜歡我這貪慕名利的無情人,你希望他喜歡的人是你是不是?”
她倒抽一口涼氣。
“住口……”手把牢門,她陰沉地看著尚書千金。
可許玳耶隻是發出了更為尖銳的譏笑作為回答,那笑聲刺破了寂靜,在重牢之中陣陣回蕩……
一個月後天晟帝詔令天下,道六皇子澤尋揭穿了兄長陰謀,於是將功折罪,赦免了十二年前的罪名,複位封君,並監審華岑的案子。
依舊是她去玉露齋宣的詔,澤尋一言不發地接過詔書,神情莫測高深。
“殿下還在介懷許姑娘的事?”屏退宮人後她問他,“殿下也該看過供狀了,雖然難以啟齒,但許姑娘確對殿下並無情意,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又何必耿耿於懷?”
放下,才能不難過,不是嗎?
可澤尋仍是無言,隻是深深地看著她,良久才說:“你當真是好手段。”
她也想讚許自己——到底是連他心裏的那個許玳耶,也一並殺了。
說起來有沒有別的辦法呢?她問過自己,天子令她暗中觀察幾位皇子在“遊戲”中的行動以定決斷,若她在一開始便光明正大地力撐澤尋,而非放任華岑的計謀發展並將計就計將所有人都逼到退無可退的地步……事情的結果是否會有所不同?
許玳耶是否會因為情勢的變化而選擇留在澤尋身邊?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確有私心——
她希望,澤尋的身邊,終有一日能夠隻有自己一人。
於是她所做的一切,皆出於此因。
這罪孽深若臨淵。
她心知肚明。
兩年後的冬天,天晟帝駕崩。
帝君臨終之時將她與澤尋叫到榻前,傳位的詔書已經擬好了,澤尋將是下一任帝君——但天晟帝還想提一個條件。
“善待此女,爾能為否?”他指著她問澤尋。
澤尋默然不語。
天晟帝焦躁起來,急著說話卻岔了氣,咳嗽著倒回榻上,一眾醫官趕緊上前查看,奈何已是回天無力。
當晚,澤尋與她在重華殿外的遊廊上漫步,她跟在他後麵,忽然他回過頭來看著她:“害怕嗎?”
她不說話。
她害得他身陷囹圄十餘年,令他失去摯愛之人,怨莫過如是;
可她也扶他為君,萬裏山河拱手送上,恩莫過於此。
換了她是澤尋,也不知道要怎麼做。
但無論他的決定如何,她都不會後悔。
不後悔選了他來做帝君,不後悔殺掉許玳耶,更不後悔對他那麼喜歡。
她什麼也不怕。
而最後,澤尋隻是湊近了,看著她——
輕聲歎息。
(七)
棣和元年,天晟帝的第六子澤尋正式登基為帝,以萼華為帝號,這個曾曆牢獄之災最後卻得天之幸的新君顯然是要以此昭示他的心思——
棠棣之華,萼胚依依;手足之情,莫如兄弟。
他加封了天晟帝所有的皇子,讓天下人看到血脈相親,曾經的同胞相殘再不會重演。
而另一方麵,天晟帝的心腹,原本隻在內廷呼風喚雨的懷瓔竟沒有像旁人推測的那樣失寵於新君,反而更上層樓,一舉踏上了統領百官的右相之位。
她隨後揭發了左相為謀逆者華岑的餘黨,亦是當年陷害新君入獄的罪魁禍首。之後她更以此為始,再次徹查當年因李侍郎一門被滅而戛然終止的吏部貪墨要案。
案子一直進行得很順利,卻在左相滿門處斬的那天出了意外。
當日澤尋親自監斬,人犯驗明正身之時卻被他發現左相之女已然逃脫,刑場上在押的隻是相府中的一名樂伎。
這件事她直到被澤尋申飭時才聽聞,稍後那樂伎被宣入重華殿,她好不驚訝地看著那張臉。
這個女子,眉目與當年被賜自縊的許玳耶有幾分相似。
“懷瓔?”
猛地回過神來,樂伎已經退下了,澤尋正用奇怪的目光看著她:“難得你也會走神啊!”
她笑了笑,拱手進言:“那麼帝君想要如何處置……”
澤尋的神情忽然陰沉起來:“此事與你無關。”
她不解地看向他。
“她的樣子有點像玳耶,朕想將她留在身邊……”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朕與你相處得足夠久,你心裏在想什麼,朕一清二楚。”
她怔住了,心緒繚亂地想他如何能體察自己重重掩蓋的心意?卻不期然他說了更為殘酷的話:“昔年你對玳耶所做的一切,朕會永遠銘記在心。”
忽然間,她終於明白了一個困擾自己多時的問題——
當年在宗事府的大牢中,許玳耶為何還能笑得那般暢快驕傲。
因為那女子很清楚自己至少在一件事上贏了。
她在澤尋心中將永遠有一席之地,就像附骨之疽,絕難消磨。
“臣領會了。”默然良久,她躬身一禮,然後借口公務倉皇告退。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下長階的,下到最後一級時忽然一個踉蹌,幸好一旁有人及時將她攙住。
“女相,王爺有請……”從未謀麵的宦侍向她耳語,她的眼前立刻浮現了幾張總是微笑的麵孔——澤尋的那些兄弟,雖然明麵上一團和氣,但私底下的微詞卻從未少過。隨著他們年紀漸長,蠢蠢欲動也是自然的事……
她遲疑了一下。
然後泰然自若地對那個宦侍說:“帶路。”
半個月後,春夜,月半明,煙籠寒水,靜影沉璧。
西涼閣中,澤尋正在聽賞琵琶,撥弦的正是那相府樂伎,他偶爾看向那女子的目光,溫柔得就想當年看著許玳耶一樣。
真是癡心。
懷瓔站在門廊的陰影中看了好一會兒才出去,走到澤尋麵前,她躬身呈上袖中的卷軸。
“這麼多人?”澤尋展卷,看到上麵的名字時不覺皺眉。
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那好吧,”澤尋歎了口氣,禦筆舔過朱砂,斜斜劃過卷軸,“就隨你心意了。”
“謝主隆恩。”她跪下,接回了卷軸。
沉甸甸的,是數十條性命。
與獨山王虛與委蛇了數月,她終於拿到其黨羽的名冊。
卷上有名者,將見不到明日的朝陽。
她會把他們連根拔除的,這些不臣之人。
澤尋的那些兄弟……加封又如何?隨他封好了,哪怕封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而她會砍掉他們的爪牙,揭去他們的鱗片,鋸掉他們的犄角。
這些蟒龍隻能留下血淋淋的孱弱之身,再也不能騰飛於九天。
她將以殺伐護他周全。
所以說深深愛著一個人是怎樣的?癡心又是怎樣的?
大抵就像澤尋這樣,像她這樣。
縱使那個人不在意你,你也還是會將他放在心上。
執迷不悟。
“懷瓔,”見她似欲告退,澤尋忽然發了話,“留下來陪朕聽一曲。”
她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在他身旁正襟危坐,聽那樂伎撥動琵琶曼聲輕唱,《一剪梅》宛轉悠揚,正是: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