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籠花依舊不斷吐出一幕幕幻境,清晰將往事從頭述。江洵弈失手燒死了阿羅,聽不得她冷至心底的一聲滾,跌跌撞撞衝入了白雪中。滿天白粉,恍然間他竟在雪地裏看見了綠蘿!隻見她歡笑著招手從他跟前跑過,他心下歡喜,打起精神追了上去。
綠蘿就這樣一路跑,他就這樣一路追,直到他腳下一空,整個人措手不及跌入了深深的湖水。藍水使人見幻象,綠水至毒取人命。凡靠近這兒的人都會見著心心念念的事物,那他看見的便是綠蘿。他心心念念的,到底全是綠蘿。
他便這樣靜靜沉入了湖底,永墜夢境深處。
看至這裏,綠蘿已忍不住紅了雙眼。在那片藍綠交織的湖水裏,她不止看見了江洵弈,還在湖底沉睡的人群中望見了自己的爹娘,以及許多許多鎮上從前失蹤的人!他們皆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般一動不動躺在湖泥中。
原來所有先後失蹤的人,最後都來到了這裏!她陡然想起了自己也曾追尋蚊子來到了這裏,險些跌入這粼粼碧光湖中。那日好在蕭良宴及時趕到,可他為什麼能夠如此及時呢?
綠蘿大睜著眼,過往失去的一切一一回到了眼前,她想起了爹娘待她的好,想起了江洵弈稚氣的笑。
若說能夠後悔,她當初便絕不會那樣對他。可這世間到底再無後悔事,就像愛一個人,愛了便是愛了,又怎能後悔呢?她驀地想起了往日裏他的笑與他的調侃,他幼稚的捉弄與招惹。
隻是原來這一切的一切,僅僅是因為喜歡,不為人知卻堅定不移的喜歡。
【五】一如當初
綠蘿一連好幾日都夢見江洵弈,夢見他與從前一樣毫無心機地與自己玩鬧。而夢著夢著,又會轉而夢見自己的爹娘,他們一如從前模樣對著她溫和微笑。而夢的最後總會終止於蕭良宴,他懸於碧光湖中央,說不出的陌生與疏離。
或許是因著碧光湖裏葬著江洵弈與自己的爹娘,一連半個月她都再未去找蕭良宴。她心內隱隱有些揣測,隻是越想越覺得害怕。
意料之外的是,半個月後蕭良宴卻親自找上了門來。他立在木門前,一襲白衣與身後茫茫白雪融為一片。望著綠蘿錯愕的神情,他眼底的冷漠終化為些許不自在。
“不是說喜歡我嗎?既然就這點耐性當初還說什麼大話!”蕭良宴憤憤不平道。他幽深的眼如碧光湖般深不見底,氣惱地說完這句話,偏過頭不再看綠蘿。他一等半個月,她卻再未出現在跟前。實在等不及了,這才親自出來尋她。
從未嚐過這般滋味,發瘋般的想見一個人。以至於素來冷淡的他居然也按捺不住了,一顆沉靜十年的心,居然也會如此強烈地跳動。
綠蘿恍惚地聽著,眼睛直盯著自己繡花鞋的鞋尖,良久才輕聲道:“江洵弈是不是被你害死的?”她的聲音淡而輕,說完這話複又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盯著他的麵頰道,“鎮上所有失蹤的人,包括我的爹娘,是不是也都是被你害死的?”
蕭良宴一怔,半晌才回過神來,一雙眼裏不知糾纏著何種情緒。他打量了綠蘿許久,良久才黯然道:“是”。
綠蘿的雙眼猛地睜大,她沒想到他竟會大方承認,錯然間反倒不知該如何回答。一直以來,她都當他如常人。所以從不及細想他為何會住在碧光湖,為何能夠指揮燈籠花吐出薄紗衣,為何一直神色萎靡,卻在江洵弈失蹤後恢複了精神!
碧光湖有太多的秘密,而他就是那所有秘密的根源。
“你曾經說過,隻要我不再找你,你便可滿足我一個心願,還算話嗎?”綠蘿冷聲道,她的眼裏沒有分毫情緒,直看得蕭良宴氣息一滯,一時竟怔得說不出話來。認識的時日雖然不長,但她的嬌憨早已印在了他的腦海。卻從未想過她還會有這樣的神情,這樣冰涼陌生得令人想後退。
他眼底一黯,心中已猜全了八分,許久才凝重地點了點頭。
“我要所有人回來,無論什麼代價。”綠蘿咬牙切齒道。
似乎盡在意料之中,蕭良宴木然地望著她冰涼的眼神。心頭閃過些許的猶豫,片刻後卻依舊鄭重點頭,背過身往回走。
“今晚來碧光湖,我便實現你的心願。”他的步子仿若會飛一般,話音剛落,整個人便已消失於視野之中。綠蘿靜靜地望著,隻覺自己的心如被人大力摁下,直沉入穀底。
她不知自己是怎樣硬下的心腸,也不知自己是怎樣回到了臥房。她還記得自己在碧光湖畔說過的那些話,那些深情似都還停留在昨日,話尤如此,人何以堪?
他是第一個懂她的人,也是她第一個喜歡的人。可為何偏偏是這樣的收場?喜歡是那樣飄忽而神奇,它可以讓人至痛,也能令人至歡。她恨他的欺騙與隱瞞,卻又抑製不住地想忽視與原諒。隻是因為一個人一旦在你心上紮了根,你再牢固的心牆也都會破裂轟塌。江洵弈一定是上輩子欠了她,就像她欠了蕭良宴一樣。
那些刻意冷漠的表情都是裝的,那些冰冷嗆人的話語都是假的。明知自己終會後悔,又為何非得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想至這裏,綠蘿突然一個激靈從木床上坐了起來。她不想再一次錯失自己的幸福,這世間萬事容不得後悔,那她為何不在後悔之前做出選擇?既然喜歡,那又何必去問對錯,去計較是非緣由?
她要去找他,她想告訴他,隻要他能讓所有人回來,那他在她心中便會一如當初。她不會去計較他究竟是不是人,不會去掛懷他還欺瞞了她什麼。
他會一直一直,如當初她所喜歡的一樣。
【後記】
大朵大朵的燈籠花連天吟哦,成群的螢火蟲點點飛舞。碧光湖不似外頭冰天雪地,碧水藍水依舊交相輝映。
蕭良宴靜靜立在湖旁,凝視著泛光的湖水。
他本是湖妖,十年前才修得人身,而整片碧光湖都是憑他一人法力所布置的幻境。就如同阿羅靠著美麗的葉片,吸引飛蟲經過從而吞食。那麼碧光湖便是靠著迷人的幻影引人靠近,最後沉沉墜入湖底。他需得不斷吞食墜湖人的精氣,這樣才能夠留得命在。
第一次遇見綠蘿,她滿眼迷茫,後背心一團髒汙的泥巴。他隻驚訝於她所見幻象的獨特,忍不住便出手相救。自那之後被她纏上,她就像一塊粘人的蜜糖,甩之不及卻又令他甜進心底。他寂寞的十年,他無人記掛的十年,終因她的到來而被徹底打破。她從不知她之於他是如何珍貴,縱使他一再板起臉來拒她千裏。
她是第一個同他說話的凡人,亦是因為她,他十年來頭一次走出碧光湖。而今她希望湖底所有的人醒來,哪怕這要的是他的命,他也甘心成全。
他是隻法力微弱的妖,讓他人蘇醒的唯一辦法就是原封不動吐回所有的精氣。可他並不在意,為妖的孤單他早便承受夠了,隻要見著她同之前那樣明媚的笑靨,他永葬黑暗又如何?漫無目的地活過十年,不若真真實實地心動上一天。
蕭良宴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深吸了口氣,右掌抓起一團渾圓力道,對著自己的胸膛狠狠擊了下去!他的眉刹那深皺,火燒火燎地疼痛,周身開始溢出一點一點的光明,如螢火蟲般蔓延著。疼痛感越發強烈,他卻隻覺心下自在,整個人都輕盈了起來。
點點光明飛入花叢,燈籠花便閃爍著蕊兒亮了起來,光明經過碧光湖,整片湖水立時光耀如晝,一片綠如翡翠,一片藍若琉璃。
意識模糊間,他似瞧見一道人影闖了進來。
是他朝思暮念的綠蘿。
她跑至他跟前,上氣不接下氣地望著他,吃力斷續道:“我有話要對你說,我……”
蕭良宴溫和一笑,正想告訴她自己終使她如願以償了,答應的又豈會不算話。卻還未來得及開口,光明刺眼間,整個身子竟轟然飛散!綠蘿看得呆住,隻愣愣伸手接住那飄落跟前的粉塵,停在手心的卻變為一隻小小蝶兒。
抬頭望去,蕭良宴的身子竟是化作千萬隻蝴蝶,轟地飛散開來,繞著她翩翩轉悠。綠蘿茫然地望著,猛聽見什麼響動,身後閃閃發光的湖麵與光彩熠熠的燈籠花,刹那皆暗如塵土。燈籠花迅速地枯萎下去,湖水則頃刻幹涸,包括她衣裳外罩著的若竹色薄紗衣,也都在瞬間化為簌簌塵泥。
而湖底沉睡的人正一一醒來,掙紮著慢慢站了起來。綠蘿瞧見了自己的爹娘,以及揉著雙眼、似還未睡足般的江洵弈。
她又木然地收回目光,周遭隻餘千萬隻蝶兒起舞翩翩。眼前似還停留著蕭良宴那日被迫吞下梅子凍糕時吃驚的神情,以及片刻前他黑曜石般閃爍明亮的眼眸裏,穿過重重燈籠花海,望向她時柔和的目光。
“我有話想要對你說。”綠蘿垂頭訥訥自言道,良久才眼前一黑,向後跌去。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