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多年來一直有無故失蹤的人,包括她的父母。而生性怪異的她更被視為不祥而躲避,可這些她所被厭惡的一切,連她自己都忍不住質疑的一切,卻在那人眼裏是再正常不過。他不覺得她抓蟲子有什麼奇怪,他居然還當她是特別。
綠蘿又同阿羅說了會兒話,正待回房時卻猛瞥見窗前的人影,她冷笑了聲,披衣出門。
幾日功夫,江洵弈臉上的包已基本消去。隻見他猶有餘悸地立在門前,尷尬地望著推門而出的綠蘿。他出生富賈,打小衣食無缺,這輩子僅有的幾次狼狽卻都是出自她手。若說沒緣由,誰又會閑來沒事日日捉弄?若說有緣由,為何她卻偏偏不懂他的心呢?
“又玩什麼花樣?小心我放蚊子咬你!”綠蘿冷冷打量著他,一邊作勢要解開腰間荷包。江洵弈一驚,不由得立馬退出幾步,許久才好奇道:“這大冷天的,你哪兒來的那麼多蚊子?”
綠蘿得意揚揚地晃了晃手間荷包:“我心上人給我的,你信嗎?”她一雙眼清洌如泉水,似映得下滿天星辰。江洵弈想也未想便哈哈大笑,直笑得直不起腰來才啞聲接道:“天底下有哪個男人會送女兒家一袋蚊蟲呢?你還真是個怪物!”
綠蘿望著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江洵弈,也不生氣,隻是淡淡道:“他自然懂我,你又知道什麼?”她說完話便冷著臉砰地合上門,顧自回房歇息。
月光長長落肩頭,江洵弈恍惚地望著跟前閉合的木門,心裏頭一再閃過片刻前綠蘿的話。他自然懂我,你又知道什麼?
是啊,他又知道什麼?他除了笨拙地喜歡她,再三地捉弄她繞著她轉,他又還知道什麼?她是眾所周知的小怪物,養一盆會吃蟲子的草,自己則終日在山間抓蚊子。她從不正眼看他,不知道是他利用家裏的權勢逼得綢莊不得已才給她活兒做,她更不會知道多少個夜晚他都是這樣站在她門前直到天亮。
那些說不出口的話,那些深埋入心底的愛恨不由衷,她又怎麼會知道?
月光落滿少年一身,襯得他綢質長袍泛起淡淡月華。月輪似瞧盡人間冷暖,片刻後也無奈隱身濃密層雲。這世間愛恨空惱人,這故事說來皆話長,倒不如永生活在睡夢裏,不醒亦不休。
【三】她再也不會原諒他
接連大半個月,綠蘿每日準時前往碧光湖。
近幾日蕭良宴顯然沒什麼精神,整個人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倘若他醒著,她便劈裏啪啦給他講鎮上的趣事。偶爾蕭良宴煩不可耐索性裝睡,她便趴在他身旁大聲數他的眼睫,一圈數完再重頭來過。
“這是我自己做的梅子凍糕。”綠蘿喜滋滋從身後提出個鏤空雕花食盒,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推至他跟前。
“死心吧,我碰都不會碰。”蕭良宴漠然掃了眼精致食盒,故作蔑視地側過頭去。他一雙眼仿若迸射著火光的黑曜石,嵌在蒼白的麵孔上如珠如玉。綠蘿也不氣餒,幹脆掀開蓋子,端出水嫩的梅子凍糕放在他身前。
“真的很好吃。”綠蘿半仰著巴掌大的小臉,可憐兮兮道。
“你死心吧,我……”蕭良宴依舊板著張臉,一句話還未說完卻猛地僵住。在他說話的間隙,綠蘿竟電光石火抓起塊梅子凍糕硬生生塞入他口中!梅糕的酸甜味混雜著白雪的清新,入口即融唇齒含香。蕭良宴整個人都呆住了,隻知道睜大眼看著眨巴著眼的綠蘿,愣愣地也不知是否該咽下。
“我瞧你最近總是沒什麼精神,吃點梅糕最醒神了。”綠蘿似是自言自語,一雙眼如沁了蜜糖的月牙。
蕭良宴神色極是古怪,打量了綠蘿許久,半晌後才一字一句道:“隻要你不找我煩我,我便可以滿足你任何一個心願。”他的模樣有幾許無奈。
綠蘿倒也不計較,彈了彈膝間的白雪利落地站了起來:“這個心願怕是永遠用不到。”
蕭良宴搖了搖頭,倒也接不上話來,隻得懊惱地背過身去。待他回過神時,綠蘿卻已走出了數丈遠。一蹦一蹦地離去,一如她每一次離開時的模樣。
蕭良宴若有所思地看著,良久才輕輕一聲歎。他百味陳雜地盯著身前那盒梅子凍糕,緊皺的眉緩緩舒開,彎腰拾起,順手捏起一小塊遞入口中細細咀嚼。酸甜味再一次在心間蔓延開來,仿佛是綠蘿一對清甜酒窩般醉人,他嚐著美味,嘴角竟一絲絲漾起了笑意。
回到家時天已完全黑下,紛紛揚揚的雪花落滿綠蘿滿肩滿身。她對著半空嗬了口氣,騰騰白霧便抖落開去,如傍晚家家升起的炊煙一般。白霧散去,露出了一張幹淨的臉來。
江洵弈站在她門前,一雙眼微眯著,雙頰有些微不自然的酡紅。他一身酒氣,見綠蘿回來,這才搖搖晃晃朝她走去。
“又去見你的心上人了嗎?”他醉醺醺地問道。
綠蘿也懶得睬他,推開門顧自走入屋內,生起柴火端出阿羅取暖。她與江洵弈認識多年,雖一路來捉弄整蠱,可到底也不討厭他。甚至偶爾的,對著他她也會生出難得的友好來。
“你這樣一個小怪物,誰又會看上你啊?”江洵弈借著酒勁大聲嚷道,他心裏是翻江倒海的難受。綠蘿是個小怪物,所以這世上除了他,誰都不可以喜歡她!
綠蘿卻是聽得火大,抱著阿羅噌地躍了起來:“我怎樣又關你什麼事?”她氣極,一張臉也跟著漲紅了起來。
“是,你的事從來就與我無關!我就是有病才成日圍著你轉!”江洵弈酒勁上湧,整個人都不自覺地輕晃。他眼睜睜看著眼前的綠蘿一晃成了三四個,心下悲憤便揮手想將其他幻影驅散,卻不想甩袖間咣當一聲,什麼聲音碎裂了一地。
也幾乎是與此同時,他與綠蘿齊齊愣住,而他的酒也在瞬間全部醒來。
阿羅竟被他錯手打翻在地,咕嚕嚕滾入柴火堆中,所有幽綠色葉片刹那在烈焰中萎縮枯幹!
綠蘿最先反應過來,愣愣地蹲下身來,也不顧燙手從火堆中沒命般搶出阿羅。阿羅的莖葉早已被烈火燒毀,隻餘破了半邊的瓦罐花盆,孤零零躺在她手心。
溫熱的淚水一滴滴打落在花盆碎片上,她也不及用手擦拭,便這樣呆呆地看著,整個人恍若靈魂出竅一般。
江洵弈早已清醒,怔怔地望著失魂落魄的綠蘿,想說些什麼卻心知說什麼都晚了。全鎮人都知道綠蘿最寶貝的就是這盆食蟲草,寧肯自己辛苦著都不願委屈了它,它便如她最親的家人,最忠貞的朋友。
“對不起,我……”江洵弈支支吾吾地說著,心裏卻知道綠蘿再也不會原諒自己了。
綠蘿並未抬頭看他,而是癡癡地撫摸著阿羅枯幹的屍體。良久,她才悶著聲道了一個字“滾”。
她的聲音依舊是那般水靈動聽,仿若叮叮咚咚的清透泉水,吐出的卻是最最傷人的字眼。江洵弈隻覺手足冰涼,眼眶裏竟有什麼溫熱充盈。他心下悲怒,一個轉身紮入漫天紛揚的大雪,步伐飛揚間有什麼沾濕了身下斑斑白雪。
無論他說什麼,她再也不會原諒他了。無論他說什麼,她再也不可能喜歡他了。
【四】永墜夢境深處
冬日的雪通通融在了太陽的金邊上。
說來也奇怪,自那日後江洵弈便失去了蹤影,隻聽說他並未回家,他爹江爺派了下人瘋了般找尋他。綠蘿心裏有著隱隱的擔憂,那日他喝了酒,會否遭遇了什麼?她不願意想下去,便十日半月不去深究。
她依舊會去找蕭良宴,他的精神比前陣子好出不少。他聽說阿羅死了,對她也不再冷言冷語,而是會靜靜聽她說話。偶爾有幾次欲言又止,每當那時,綠蘿便會有片刻的恍惚,好像所有都未發生,蕭良宴一直是那個她決定要執手一生的人。
鎮上近十年來都有人失蹤,從前是她的爹娘,而今是江洵弈。綠蘿終是按捺不住了,江洵弈再如何欺負她,卻也是這個鎮上唯一願同她說話的人。除了阿羅,他甚至勉強可算是她少得可憐的朋友。
這日天方亮,綠蘿便披起薄紗衣來到碧光湖。隻是這次她未徑直去找尋蕭良宴,而是停在了一朵綻放的燈籠花前。
如果她想要蚊蟲,它就能吐出蚊蟲來。那她便來求一個答案,她想知道江洵弈的下落。即便是他惹她生氣,可那麼多年到底也是他陪在身邊。
燈籠花搖頭晃腦,對著綠蘿一點點張開花瓣。綠蘿隻覺眼前一晃,隱隱約約竟似能看見過往連成的一幕幕畫卷,卷卷逼真在眼前!
她先是看見了無數個夜晚江洵弈立在她門前,未曾敲門而入,隻是那樣靜靜地立著。月光籠了他一身,像做了一件織銀的披肩。以及他下重金要求綢莊老板收她的繡活兒,酬勞皆可由他來出。他一雙清澈的眼裏總藏不住喜怒,遇見她了便滿心的歡喜,她不理睬他便執拗的生氣。
綠蘿幾乎傻住了,她從未想過江洵弈會喜歡她,且還喜歡得那樣深,那樣真。
在她記憶裏,他一直百般與她作對,哪怕次次不討好還要回回糾纏。卻是從未想過,這一切皆是因著喜歡。她恍然似明白了他之前的失態與悲憤,為何他會露出那樣悲慘的眼神,為何他會憤怒得無法抑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