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綠皮火車到不了的地方(3 / 3)

我越來越輕,飄得越來越高,一路上升,上升,上升,往那陽光燦爛的天空飛去。

6. 我隻是擔心在後來漫長的這些年裏,有沒有人像我一樣守護他

我醒了。

來時我躺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裏,媽媽在一邊守護我,眼角的淚未幹,繼父睡在走廊上的長椅上。他們就這樣守護著我,湊合地過了一夜又一夜,家裏的房子已經賣掉了,血濃於水,他們沒有放棄我。

我坐在病床上摸摸自己的臉頰,是真的血肉鮮活的一張臉,伸出自己的手看看,那也是從前那雙皮膚蒼白的手。雖然不好看,卻不再是那隻毛茸茸屬於狗狗的爪爪了。

再世為人,我的意識又從那隻小狗的身上回到自己的體內。

等身體稍好可以下地走路,我趕去那家包子店時,那裏早已見不著任何關於小狗和阿澤的蹤跡。包子店膘肥體壯的老板看起來彪悍可怕,我恨恨地瞪了他幾眼,卻不敢問他,被卡車碾死的劇痛這輩子也會是陰影。

旁邊雜貨鋪子的阿姨告訴我:“前陣子是有一隻小狗在這裏給碾死了,嘖嘖嘖,碾得路上全是血,好可憐。後來它的主人……對對對,就是你說的那個男孩子,他把死掉的小狗抱走了。那孩子哭得很傷心很傷心,一路大哭。”

“他去哪兒了?”我追問。

“我哪知道?”阿姨撇撇嘴,“這估計也沒人知道。”

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阿澤,那個記憶裏約莫是十六歲的瘦小少年,那雙睫毛長長的大眼睛,那雙白皙修長的雙手,那個羸弱卻有愛有力量的懷抱。

再也沒有見過。

不知是天意,還是當初那隻小狗的記憶力太差,後來我憑著記憶裏那棟樓的模樣,在這個城市裏尋來覓去,卻再也找不到阿澤家。就這樣,一年一年,我長大了,憑著自己的努力贏得了高考獎學金,大學獎學金,特困生獎學金,一路咬著牙考到了研究生。

為了家人和夢想,我可以吃任何苦,卻無法愛上任何人。

從大學一年級到如今的研究生一年級,我沒有戀愛過。愛一個人就應該竭盡全力不是麼?可我看著那些追我的男孩子,總覺得他們並不夠真心,他們不過是為了在閑來無事的大學生活裏找一點刺激。

午夜夢回時,我還會夢見那個夜晚,在凋敝的綠皮火車,瘦小倔強的少年抱著他奄奄一息的寵物狗,車外的天空上,一輪圓月金黃,那首《明月何處寄相思》蕩在夜空裏。

天邊新月如鉤回憶往事恍如夢

重尋夢境何處求

人隔千裏路悠悠

未曾遙問心已愁

那時我們相依為命,我們用最微小又最深厚的感情守護著彼此。我這一生有那麼一刻,有一刻他曾在我身旁,嗬護我,為我傷心,我便知足了。我隻是擔心在後來漫長的這些年裏,他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人像我一樣守護他?

7. 我們終於都平安無事地長大了,收獲苦痛,也收獲了成長

又是一年的中秋節。

讀研二的我,在一家門戶網站裏做兼職。臨近下班了,訪談室裏還有最後一檔名人訪談,最近每周五訪問的都是年輕創業新貴,上進且多金,引得不少女同事每到周五,就溜去直播外偷看。

據說今天的訪問對象不光有上進多金,關鍵是年輕帥氣,不少同事跑去看熱鬧後就再也沒回來——等著人家下訪談時,堵在門口搭訕呢。

這不,還沒到下班時間,大廳裏除了幾個宅男同事,就剩下我一個女生了。我整理好了文件,收拾包包,準點打卡下班。今天過節呢,爸媽和弟弟一定在家等我吃飯。

我在樓下買了盒月餅拎在手裏,是弟弟最愛吃的冰皮。公交車還沒來,我站在路邊落落無言地看著這一路的車水馬龍。

那一年被卡車碾過的陰影終於散去了一些。

隻是,每到這中秋時日,我便會想念阿澤。我們曾在困惑無助的青春裏找不著這世界的出口,而如今我終於平安無事地長大了。

那你呢?阿澤。後來的你在哪裏?

經曆過痛苦和迷茫後,你也安安穩穩地長大了嗎?

等車到一半,領導寬姐打來電話。

“溫心?你去哪兒了?!”

“我……我下班了啊。”我弱弱地強調,“六點了,今天過節……”

寬姐幾乎跳起來講電話了。

“快回來!嘉賓缺個資料,快把你電腦裏那份打印給我!”

等我原路折返,剛出電梯口,便聽見公司廣播裏轉播的創業嘉賓訪談。主持人幾分豔羨幾分仰慕地嗲聲問。

“您的閱曆這麼精彩,高中就去了國外深造,畢業後又回來創業,短短三年時間做到這樣的業績——您前二十幾年的人生看上去非常棒,我想問問,在這些精彩裏,你還有沒有什麼遺憾呢?”

訪問對象沉吟了一會兒。

三五秒後,他成熟又有磁性的聲音響起。

“不,我沒有遺憾。”

“是嗬。”主持人甜笑,“牛人都不允許自己留有遺憾。”

“遺憾又有什麼用呢?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他輕輕說。這一分鍾難得的感性讓主持人稍稍地恍了神,眼前這個男人看上去英俊冷漠,一絲絲感情也不放在眼神裏,似乎是習慣了將商場廝殺玩弄於股掌之間——卻不料他也有這樣的性情時刻。主持人來了興致,索性也不照著稿子問問題了。

“聽您這麼說,你其實還是有遺憾的。是不是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才讓你有現在這樣搏殺的動力去奮鬥?”主持人好奇地說,“據聞你的家境很好,生活理應很安逸。”

“十六歲之前我一直當自己是個孩子,那時候我還不理解父母的苦心,不了解他們在外麵打拚多麼辛苦。我隻覺得在大城市裏十分孤獨,也很想念帶大我的爺爺——幸好,我還有一隻爺爺送給我的小狗,它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有一天,那隻小狗得了很重的病,需要幾千塊治療。我媽不肯治,她不喜歡狗,覺得就是養狗耽誤了我的學習。所以,十六歲的我就帶著這隻小狗,坐火車去老家的小鎮上找爺爺幫忙。”

“你爺爺救下了它嗎?”

他沉吟:“不,去了才知道,爺爺一個月前已經去世。爸媽怕耽誤我的中考,連這事也瞞了下來。我非常傷心,唯一疼愛我的爺爺也去世了。那天我饑腸轆轆地抱著小狗走在路上。為了搶兩個填肚子的肉包子,我的小狗被包子鋪的老板甩到大馬路上,給貨車碾死了。”

“然後呢?”

“自那一天,我就明白了。”他笑,“這世界有時就是這樣殘酷。你學不會堅強,就無法保護最珍貴的人。”

主持人歎道,“所以後來你一直很拚?”

“對,為了家人。”

……

此時已經走到直播間那一層樓的我,鼻尖酸澀,手腳冰涼,心髒在胸膛惴惴不安地跳動,我邁著不知所措的步子走到錄播室前,恰恰,迎麵撞見他自門裏出來。

劍眉星目,神色裏還能依稀尋到當年十六歲少年的影子。我不由得愣了幾秒,幾乎是自回憶深處裏長長地在心裏驚歎。

是他。

居然真的是他。

隻是當年瘦弱不堪的少年,後來吃了多少苦,才練就今天這樣高大健碩的身形,和一張看不出喜怒哀樂的臉?

他沒有多看我半眼,徑直與我擦身而過。我如那些仰慕的女孩子被他甩到了身後的走廊裏。寬姐跟著從直播間出來,瞧見我就大喊:“溫心?資料打印了吧?”

“呃,是。”

“走!跟我們去會議室開會!”

會議室一麵臨街,街上店鋪又放起了那首肝腸寸斷的《明月何處寄相思》。

“夜色茫茫罩四周,天邊新月如鉤,回憶往事,恍如夢……”

我坐在鍾亞澤對麵,凝望他低頭看資料的模樣。八年前,一個羸弱的少年抱著他視為朋友的小狗坐在凋敝的綠皮火車上,我隻有他,他也隻有我,我們在炎涼的人間裏相依為命。

八年後,我們互相惦念,我們對麵而坐,你卻不能認出我。

我一定很失態,滿眼都寫著傷心,才會讓專心看資料的你偶然抬頭看到我的時候,稍稍驚了一下。你恍然想起今天是中秋節,問我:“你想家了?”

“不。”我擦幹眼淚,迎著那個朝思暮想的臉,擠出了一個燦爛的笑臉。“我隻是……看到你,想起了一個老朋友。”

我想起,我們都曾在漫長的青春期裏茫然無助,我們都曾有那樣絕望的時刻,我們曾經相依為命又被命運分離,但是幸好,幸好,那一夜的月光,那一段溫暖的友情,一直在悄悄地守護我們,我們終於都平安無事地長大了,收獲苦痛,也收獲了成長。

別來無恙,阿澤。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