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綠皮火車到不了的地方(2 / 3)

“可是……”

繼父打斷她:“可是什麼?等會做了第二次手術後腦子裏又出血怎麼辦?人還是沒救過來,債欠了一身。我看沒必要做手術了,就看天意吧。”他壓低了聲音,“你總得為我們這個家想想,為你肚子裏那個想想。那也是你的親生孩子。”

母親一下子沒了聲音,顯然,她猶豫了。她也不想再借債投入到這無底的醫療費用裏了。而我迫切地想要回家的喜悅在這一刻裏消失得一幹二淨。

原來,原來。

原來媽媽已經懷上了二胎。

我怔在那,寒意從心一直涼到了腳底。這世上最痛苦的孤獨我終於體會到了,那就是,連家人也放棄了你。

4. 他說,多比,你不要死,我帶你回家

那晚月光微涼。

在這個城市的角落裏東躲西藏,我不知該去哪,也不想停下腳步。路過江邊,我停下來蹲在江邊的石凳邊,月光在江麵上閃閃爍爍。我在這世上是個不再有人需要和惦念的人了,哪怕是最親的親人。我心如死灰,迎著那一輪微涼的月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江邊走去。

有人狂喊:“多比!”

從背後把我從水裏拎了起來。

我的四隻腳都沾濕了,毛發糾結成髒兮兮的模樣,他一點也不嫌棄,死死地把我擁進懷裏,用力的。

“你跑哪兒去了?!我在外麵到處找你,嗓子都快喊啞了,腳也磨破了皮。你知不知道?!”他幾乎要哭出來,“臭小狗,你知不知道我多擔心你!”他抱得太用力,幾乎要把我抱窒息。我呼吸不過來,心裏卻酸酸地塞滿了溫暖。

這隻叫多比的小狗多幸福,至少它還有個這麼疼它的主人。

從此我安心做一隻小狗。沒人知道這一段身體與意識的錯位能持續多久,沒人知道我和這個叫鍾亞澤的男孩子的主仆緣分能有多久,但每一個夜晚我在他懷抱裏睡去時,我知道,這世上還有這麼個最熟悉的陌生人,他是愛我的。

自幼由爺爺帶大的阿澤,與父母總有一種隱隱的疏遠。成績也遠遠比不上從小就生活在大城市裏的孩子,每天晚上我都瞧見他努力做著習題,溫習功課,可他的成績還是艱難地蹣跚在中遊。

父母忙於生意,隻有在考試時才會拿著成績單將他好一頓罵。

“又沒及格?!”

“都是這隻小狗耽誤了你的學習,阿澤,你必須要把它送走!”

他母親從不認為他對於學校的不適應,是因為兒子無法與社會,與家長有任何溫暖的交流。她隻覺得,阿澤真不是個聽話的孩子,他養的那隻小狗——也就是我,遲早有一天要處理掉。

爸媽放過幾次狠話,成績老是上不去的阿澤開始擔心,有一天父母會趁他不在家時把我扔掉,每天出門都把書房反鎖,留了足夠的水和食物,我也夠乖,忍住不搗亂,不亂叫……這樣相安了無事。

當爸媽不再提扔掉我的事,我卻病了,奄奄一息。

寵物醫生說這是細小病毒,難治,費用要好幾千。他去向父母求援,父母惱怒地說,對這一隻小狗這麼上心?怎麼不見你對學習認真?你看看隔壁家的孩子,多聰明。

阿澤嘀咕道:“媽,不救的話,狗狗就會死了。”

他媽勃然大怒:“狗重要還是你的學習重要?爸爸媽媽這麼辛苦地做生意,不就是為了給你一個好環境嗎?你懂狗狗,為什麼就不懂得我們父母的苦心?”

寵物店裏沒收到費用,斷了我的藥。他想了許久,跑去血站賣血,可工作人員一見他那瘦小孱弱的模樣,和他身上鬆垮垮的校服,立馬拒絕了他,還一本正經地教育:“小同學,學生的任務就是學習,其餘的事情不要多想,遇到事情要跟家長多商量……”

沒人肯伸出援手。

我的病一日重過一日,虛弱又咳血,走兩步就體力不濟地躺倒在地板上。醫生說,細小這種病來勢洶洶,看你家這狗的病程發展……唉,也就是這兩天的事情了。

言下之意,這兩天我就會死。

做人時逃不過發膚骨肉之痛,原來做狗狗也這樣難。這世上但凡是要抵抗時光之刃的生命,無一不過得艱難。

醫生的話在我聽來是一種異樣的解脫,阿澤卻接受不了。他抱著我離開寵物醫院,一邊走一邊對我說:“多比,你放心,我不會放棄你的。”

我像一隻真正的小狗那樣,往他溫暖的胳膊裏鑽了鑽。

那晚是十五,中秋節,合家團圓的大日子,他父母為了拿下一單合同,正奮戰飯局上。阿澤趁這機會收拾好背包,拿走了年後剩下的幾百塊壓歲錢,又帶上地圖,抱起我,趁著保姆在客廳裏看電視,悄悄溜出門了。

他說:多比,你不要死,我帶你回家。

5.別怕,就算我真的死了,我也會永遠守護你

他說的家,是遠隔一百多公裏的小鎮上的爺爺家。

原來他和我一樣,我們都渴望在這繁華冷漠的大都市裏尋得一份妥帖實在的溫暖,我們都想家,又一直找不到家。

那晚明月高懸。

所有家庭都圍坐在餐桌邊,和和美美,卻有這樣一個瘦弱的少年固執帶著他的寵物狗走上了尋醫之路。

阿澤堅定地相信,隻要到了爺爺家,爺爺那麼疼他,何況我又是爺爺買來送給他的。爺爺一定會帶我去寵物醫院,救活我。阿澤到了火車站才發現,背包後的幾百塊被扒手偷了。尼龍包麵上露著一個醜陋的大洞。

錢、硬幣、證件,連他的MP3都被洗劫一空。

“唉,都怪我把錢都放在後麵的口袋裏。”他很沮喪。

所幸在褲子口袋裏還有五十塊錢。

那時買火車票還不用身份證,這破舊的小火車站,安檢也查得極鬆。他把我藏進外套口袋裏,順利地混上了車。

沒有臥鋪,隻有一張坐票。

這中秋節的晚上,車廂裏隻有零零落落幾個人,人人隨著火車哐當哐當的節奏昏昏欲睡。一輪明黃的圓月當空,車走月兒也跟著走,車廂裏放著一首濃情的老歌。

夜色茫茫罩四周

天邊新月如鉤

回憶往事

恍如夢

重尋夢境

何處求

人隔千裏路悠悠

他抱緊了我,我往他懷裏鑽了鑽,努力不讓旁人瞧出他帶了一隻狗狗上車。病痛折磨得我氣若遊絲,像一團毛茸茸的玩具。

第二天到了爺爺家,滿懷希望的少年怎麼也敲不開爺爺家的大門。新搬來的鄰居驚訝地問:“你是他孫子?那你怎麼不知道他……他上個月就……”

爺爺去世了,父母為了他順利進行中考,隱瞞了爺爺病危的消息。爺爺一死,這世上最親的人消失了,連這小鎮也回不去了。阿澤抱著我一邊哭一邊地往回走,走幾步,又停下來,停下來也不行,隻能繼續往前走。

一陣肉包子的香氣襲來,我和阿澤都咽了咽口水。

從昨天到今天,我們粒米未盡。

阿澤拿著買火車票剩下的五角錢求包子店老板,老板胡子一瞪:“五角錢買兩個?一塊錢一個,少一分錢不賣!”

無論阿澤怎麼哀求,老板就是不肯讓步,還嚷嚷著他買不起包子就滾回去,這句話激怒了阿澤心底所有的怒氣和悲傷,他掀翻了蒸籠,眾目睽睽之下拿起滾落在地上的包子就跑,沒跑出幾步就被膘肥體壯的老板給擒住了。

“臭小子!”

“你剛才說你是這鎮上的?好啊!那你就帶我去你家,我倒要幫你媽教教兒子!”說完巴掌就啪地落在了他臉上,瞧著阿澤受欺負,躲在角落的我待不住了,衝上前去就狠狠咬住了老板的小腿。

老板一聲慘烈的痛叫,下意識地鬆開了阿澤,我瞧見阿澤跑開了,心頭一鬆,冷不防被老板從他腿上揪了下來,狠狠地往大馬路上甩去。

小小的身體劃作一道金棕色的拋物線,飛出去,落在泥塵漫天的馬路上,一輛裝滿渣土的大貨車飛馳而去,碾過了我的身體。

感覺得到痛嗎?

不,碾過的瞬間身體就差不多死去了,又能痛多久?當我看見瘦小的阿澤崩潰地從路邊跑來,手裏還攥著他剛剛想偷給我吃的肉包子時,更痛的是心。

家回不去了,爺爺去世,如今連最親密的小狗也死了。我知道他此刻的心會有多痛。阿澤哭著跑過來,從染滿了鮮血的路上抱起我,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口。我聽見他的心髒在哀傷地跳動著。我好想安慰他,別怕,別怕,就算我真的死了,我也會永遠守護你。

可作為一隻小狗,這樣的話我再無法說出口了。

像上一次那樣,我的靈魂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輕輕地飄離了地麵,我回頭想再親一親小主人的額頭,卻怎麼也夠不到他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