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
電影劇本
作者:郭義方 掌傳標
1.牛堌堆黃昏
這是個大村子,一條大街東西狹長。
枯樹下,黃狗耷拉著血紅的舌頭。
“風來吧,雨來吧,王八背著水來吧……”
大路上,光屁股娃娃呼喊著,奔跑著,蕩起漫天塵土。
2.村頭黃昏
農家院、荊籬、茅舍、炊煙。
牛勁嫂走出廚房,扯起圍裙擦了一把汗水,搖動著勺子:“勺子挖天,雲彩出南山,明天早早起,是個下雨天。”抬眼望、西天一抹紅雲,“娘哎,晚霞似火燒,響晴半個月,沒一點下雨的兆頭。”遂出門,對著大路上喊道,“蛋蛋,蛋蛋,回家來啦——”
3.虯龍河黃昏
河裏壘起一道道土堰,構成一塊塊以鄰為壑的水格子。鄉民們推著水缸,挑著水筲,提著瓦罐,從各自的水格子裏打出黃湯子,向岸上走去。
岸邊,莊稼打蔫,老人婦女三五人一夥,刨土,澆水,栽紅芋。
牛勁、牛犢、大力、二套、牛娃子,光著頭光著背在舀水。他們的水格子裏幾乎沒水了,仍半盆半盆地往水筲子裏舀,等水筲滿了,再倒進車上的水缸裏。
牛犢扒拉了幾下,才將半盆泥水倒進水筲,喪氣地道:“刮了半天,還不夠洗個鳥哩!”言罷,土盆兒一扔,汙泥濺了牛勁一臉。
牛勁用手一抹,像戲台上的花臉一般:“哎哎哎,牛犢子!老天不下雨,別朝哥兒撒氣,學那孫猴子鬧天宮去?”
牛犢:“牛勁哥,俺不是走著路尿尿,心裏急嘛。原說是老綆叔歲數大,大套哥多年沒信影,二套身子骨兒弱,先幫他家把那二畝地栽上紅芋。嘖嘖,還沒栽一半哩,這尿騷水就沒了!你說,咋辦哩?”
牛勁是個火性子人,眼睛一瞪:“咋辦?活人還能讓尿憋死!”遂掂起一隻水筲,向相鄰的水格子走去。
相鄰的水格子裏,牛群、牛金等小夥子也在舀水,見狀咋唬道:“哎哎哎,幹啥幹啥?”“去去去,一邊涼快去!”
牛勁:“幹啥?要眼出氣哩,掂著水筲能幹啥?打水唄!”
牛群:“打水?眼下水比香油都要貴,刮大風咽炒麵,你也張得開嘴?”
牛勁:“咋?河裏水是老天下的,又不是你老婆尿的?”
牛金:“嘿,這熊貨!恁大個子,咋就不唚人話?”上前去搶奪牛勁的水筲。
牛勁:“咋,想打架?”
牛群:“打架,誰怕誰哩!”
牛犢、大力、牛娃子見狀,湊上前去。對方也不示弱,雙方扭打成一團。下遊水格子裏的年輕人,聞聲跑來看熱鬧。
牛堅:“站住,二門和三門打水仗,咱是長門,全當沒看見。”
二套被牛金一把推倒在泥水裏,一咕嚕爬起來跑到岸上,大喊:“爹,打起來啦!”
牛老綆正在栽紅芋,結結巴巴地問:“打……打啥哩?”
二套:“還不是為爭水,牛勁哥、大力哥給三門的打起來啦。”
牛老綆“哎”了一聲,匆匆走進河套:“住手,快住手!都是本家爺們,地連地的鄰居,千萬別失和氣,別失和氣啊……”
這時,一人掄起水筲向牛娃子砸去。
牛老綆撲上去哀求道:“大侄子,要砸砸我好了。”不料,那水筲還是砸在牛娃子背上,牛老綆癱倒在泥水裏,搥胸喊道,“老天爺呀,都是你老惹的禍!”
4.隴海線上夜
一輛列車駛過,燈光裏呈現“李莊車站”和“東亞共榮,中日親善”標牌。探照燈映出日軍崗樓和旗子。
5.虯龍河岸夜
浮雲遮月,犬吠,驢叫。草叢裏匍匐著人影兒。
牛勁:“驢叫半夜停,雞叫大天明,該下手啦!您在這等著,看我的。”
河套裏,白天打鬥的痕跡依稀可見。牛勁敏捷地跳到土堰上,用頭扒開一個口子,渾濁的河水流下。
北岸,一人扛梭鏢,一人提鳥槍,在看水巡夜。
忽一人大呼:“有人放水!”
“呯!”鳥槍炸響、野鳥驚飛,火光中,牛勁向岸上飛奔。“呯,”又一道火光。牛勁一個踉蹌栽倒岸邊。牛犢、大力上前架起牛勁,牛娃子拾起頭,四人匆匆消失在夜幕中。
6.村頭牛勁家門前夜
狗叫聲中,牛娃子拍門喊叫著:“開門、開門,快開門!”
牛犢、大力攙扶著牛勁氣喘籲籲,焦急地等待。
屋裏亮起燈光,牛勁嫂扣著扣子出門:“咋哩咋哩,急得狗攆似的!”
牛犢:“嫂子,可不得了啦,俺哥那玩意兒,讓人家用鳥槍打掉啦!”一邊說,一邊扶著牛勁進了屋。
牛勁趴在床上,褲衩上漬出鮮紅的血跡。
牛勁嫂“啊”了一聲,抄起一把笤帚,向牛犢、大力、牛娃子打去:“八胡子羔嘚,惹禍的精!我叫你們惹禍,我叫你們……”
三人躲閃著縮到門外,門“呯”地關上了。
牛勁躺在床上“哎哎呦呦”,牛勁嫂扒著丈夫的屁股:“翻身翻身。”
牛勁:“幹啥、幹啥哩?”
牛勁嫂:“俺看看,看看掉了沒?”
牛勁:“半吊子,嚇唬你哩,也信!鳥槍裏的鐵釘劃破了腚幫子,沒事!”
牛勁嫂:“死牛勁、賴牛勁,可把姐嚇死啦!”兩隻拳頭擂鼓般地落在丈夫背上。
兒子蛋蛋醒來,吃驚地望著。
7.二柏單三孔橋一側日
悅來酒肆,肆旗高飄。門前草棚下,三五人喝茶聊天,賣茶老漢提壺續水,不時地搭訕著。
客人:“老伯,聽說此處有一景,名曰二柏單三孔橋。”
賣茶老漢:“不錯,不知客官可想一遊?”
客人:“但願一飽眼福。”
賣茶老漢順手一指:“那兒便是。”
客人放眼望去,遂之笑道:“我當如何壯觀,不過二棵柏樹,三孔小橋而已。”掏錢付賬。
賣茶老漢:“花生半斤五百,茶水兩碗一千二,合洋一千七,念你是外地客人頭次路過,收一千五好啦。”
客人:“老伯,這茶比粥還貴?”
賣茶老漢:“俺這水是從牛堌堆八卦井挑來的,一去一回十五六裏。”
“噢,力氣錢!”遂牽著拴在樹上的驢子上了大道。
餘下客人亦付賬,挑擔推車離去。
賣茶老漢一邊收拾碗碟,一邊道:“客人慢走,回頭見!”
牛大套幹練利落,自橋上走來。
賣茶老漢:“客官,大熱天歇歇腳,來碗茶水消暑解渴?”
“好嘞。”牛大套話落人到,放下背上的木工工具箱,摘下草帽坐在條凳上,端起茶水品了一口,遂一飲而盡,“好茶,甘甜潤滑,是八卦井裏的水!”
賣茶老漢又倒上一碗:“這麼說,客官是當地人了?”
牛大套:“老八區十三保牛堌堆。”
賣茶老漢:“牛堌堆?請問尊姓大名?”
牛大套略一拱手:“在下牛大套。”
賣茶老漢:“出門有些日子了吧?”
牛大套:“民國二十二年離家,如今是30年。”
賣茶老漢:“還好。雖非金貓玉兔,衣錦還鄉,倒也鄉音未改。要不燒上倆菜喝兩盅,全當家鄉的接風酒。”
牛大套:“隨意。隨意!”
賣茶老漢進了酒肆。
牛大套燃上旱煙,拿起草帽搧著風兒,陷入沉思……
(閃回)
陽春三月,葉兒腰間束著圍裙兜兒,在榆樹上捋榆錢,口裏唱著曲兒:“小白菜呀黃又黃呦,三生子四歲死了娘呦,跟著親爹還好過呀,就怕爹爹娶晚娘呦——”聲調悲切淒涼。
牛大套扛著鋤頭下田路過,黯然神傷。突然,樹枝斷裂,葉兒摔下。牛大套驚呼一聲撲上去接葉兒,反被砸倒地上。
風雪中,牛大套為葉兒家挑水。狂風將小屋上的麥草掀起,牛大套爬上屋頂壓蓋。拄著拐杖的葉兒感動又愛憐,葉兒娘看了直歎氣。
風雨交加的夜晚,牛大套和葉兒私奔,牛氏家人追趕。
燈籠火把高照,黑龍潭水打著漩渦,牛氏族人黑壓壓一片,三股勢力相對,氣勢莊重緊張。牛大套和葉兒背上綁著石磨子被押到潭邊。
牛老太爺在眾人的簇擁下,坐在椅子上。
牛老太爺:“老少爺們們,自乾隆爺稱帝時期,咱們的祖爺爺一輛土牛車兒推著老弟兄三人,自山西洪桐縣到此落腳,建莊戶興家立業。200年來老三門人丁興旺,逐步壯大。如今咱是東頭到西頭,800口子露頭,肥瘦一窩子牛,皆能遵循祖製,無再嫁之女,犯法之男。眼下二門老綆家出了個不孝之子大套,三門老六家養了個蕩女葉兒,本屬姑侄娘兒倆,卻勾搭結奸,敗壞門風,乃我牛氏家族奇恥大辱!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按祖上法典,當處以沉潭,以警後人。”
眾人議論紛紛,憐惜、憤慨、唾棄之聲不絕。
葉兒:“父老兄弟姐妹們,長門族長口口聲聲說咱老三門一筆寫不出個‘牛’字,200年前是一家。俺打三歲時就沒了爹,是娘拉扯著俺吃百家飯,穿百衲衣,風裏雨裏走過來的,一路上有誰正眼看過俺,有誰伸手拉一把。大套他心眼好、厚道,我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姑姑就是喜歡他!大套你聽著,我葉兒今生不能踩你家的門檻子,來世也要刷你家的鍋!”言罷,撲進黑龍潭。
六奶奶:“苦命的葉兒——”
牛老綆:“造孽啊——”
牛大套:“爹,兒子不孝了,葉兒等我——”
浮雲,彎月。牛大套水淋淋爬出黑龍潭。
牛家大院衝天大火,牛老太爺高呼“救火”。
黑暗中牛大套將利斧擲去,牛老太爺慘呼倒地,牛大套越牆而逃。(閃回完)
8.牛家大院日
二樓陽台,牛老爺執單筒望遠鏡遠眺。
鏡頭:二柏單三孔橋、正在喝茶的牛大套。
喝茶的牛大套定格。
打麥場上,牛老綆和兒子大套剛把打下的麥子裝進布袋,牛老太爺和兒子牛玉琢帶家人來收租。一陣算盤聲響過,牛老太爺讓家人將麥子裝上車。牛老綆上前乞求,被牛玉琢推了個趔趄。8歲的牛大套撲上去咬住牛玉琢手背不放——
牛老爺收回望遠鏡,下意識撫摸著手背上的傷疤,自語:“這小子,可是一頭牴人的牛!”
9.酒肆草棚下日
賣茶老漢:“菜燒好了,請屋裏坐。”
牛大套從沉思中驚醒:“多謝。”手提工具箱進了酒肆。
酒肆十分簡陋,兩張小桌,數隻小凳。櫃台上一壇“木蘭秫酒”,一摞小黑碗。貨架上,麻花、花生、豆腐幹……
賣荼老漢:“客官光顧,小店生輝。”
牛大套:“客套、客套!”言罷,目光停在酒壇上,問道:“老掌櫃,不知貴店那個‘酒’字,為何少了一‘點’水?”
賣荼老漢:“說來話長。”
牛大套:“願聞其詳?”
老板娘將一碟豆腐、一碟青菜放在小桌上:“大兄弟,邊吃邊聊。”
賣茶老漢打了兩碗酒,坐在牛大套對麵。
牛大套:“人道賣酒不陪客,陪客歸大堆。”
賣茶老漢:“好說好說,今兒小老兒請客。”
二人碰了一下碗,對飲。
牛大套:“不錯,入口纏綿,濃鬱香醇,好酒!”
賣茶老漢:“兄弟既是牛堌堆人,應知咱穀熟縣乃巾幗英雄花木蘭的故鄉,釀造秫酒已有上千年的傳統。鄉民秉承木蘭遺風,以誠信為本,十年原漿少一日不可出窖,整壇進,散打出,不得半點摻假兌水,九九歸一,不是少一‘點’水嗎?”
牛大套:“說得好!人嘛,做事情就得石砸石的,不能摻半點水分!”
賣茶老漢:“好兄弟,俺就是喜歡實在人,幹!”
10.牛家二樓陽台夜
牛老爺仍用單筒望遠鏡遠眺。
鏡頭:東院,兒媳杏兒坐在席子上,一手攬著孫兒牛耳,一手搖動著蒲扇,唱道:“噢噢——睡著了,山貓猴子來到了,紅眼綠鼻子,四個毛蹄子,走路叭叭響,要吃小孩子……”
孫兒依偎著母親,怯怯地眯上眼睛。
(閃回)
狂風暴雪,二柏單三孔橋頭,討荒女杏兒頭插草標賣身葬父。
三五圍觀者議論:“這姑娘好可憐!”“是個孝順孩子!”
牛老爺坐車路過,扔下錢袋。
梨花盛開,杏兒和兒子憨憨新婚之夜。
牛老爺在用望遠鏡窺視。
杏兒頂著紅蓋頭坐在床上,憨憨懷抱著狗娃:“篩羅羅,打湯湯,誰來了?大姑娘!捎的啥?一籃子桃,一籃子杏,喜得媳婦撅著個腚,撅著個腚……”
牛老爺搖頭歎息。
電閃雷鳴,杏兒驚恐地望著夜空。牛老爺挑著燈籠為兒媳放下窗戶蓋柵,又巡視了一下院內,把地上的席子卷起放屋內。
大雨如注,燈籠撲滅。
屋內,杏兒為公公擦拭雨水,驀地跪倒在地:“爹,您對杏兒的好,俺當牛作馬也報答不了,求求您,您就讓俺給老牛家留條根吧?”言罷,杏兒直扇自個的臉。
神情木然的牛老爺抓住杏兒的手:“杏兒,別別……”
風起,燈火熄滅,一道電閃劃過,炸雷……(閃回完)
牛老爺放下望遠鏡,長歎一聲下樓。
管家牛堅匆匆走來:“老爺,往年這個節令,春季租子都歸倉了。今年大旱,麥子半收,租子隻收了三成。”
牛老爺:“明兒多派人手,下鄉催緊些。”
牛堅:“是,老爺。眼下,咱這一帶的村子,十有七八坑幹井涸,村民都到故道老河裏拉水吃。”
牛老爺:“那……那就開啟八卦井,讓附近村民都來挑水吃。記住,按老規矩辦!”
“是,老爺。”牛堅轉身欲走。
牛老爺:“慢。抽空你親自去老城一趟,告訴咱家的糧行管事,打明日起半天開門,半天歇業,支撐著門麵就行。”
牛堅:“小的明白,明白!”
牛老爺:“去吧。忙了一天啦,讓廚下炒倆菜,喝點小酒解解乏!”
牛堅:“謝過老爺!”
11.東跨院夜
憨憨坐在地上,拍著小黑狗:“篩羅羅,打湯湯,誰來啦?大姑娘!捎的啥?一籃子桃,一籃子杏,喜得媳婦撅著個腚,撅著個腚……”
牛老爺咳了一聲進門。
憨憨翻了翻傻眼:“爹,吃巴巴?爹吃巴巴?”
牛老爺拍了拍兒子腦袋:“爹吃過飯了。憨憨,天怪熱哩,早點兒睡去吧。”
憨憨:“噢噢……睡覺覺,睡覺覺。”遂抱起狗兒,拍打著去了耳房。
正房簾子一掀,杏兒穿著紅肚兜、繡花鞋子出門道:“爹,快來看看咱那寶貝兒子。”
牛老爺掀開門簾,見牛耳正在睡夢中,驀地一蹬腿,踢得小花貓“喵”的一聲跳上窗台。
牛老爺:“臭小子,睡著也不老實!”
杏兒:“爹,大熱的天,還穿的跟客似的?來,俺給你解開亮亮風。”說著上前解扣子……
門外,走來老媽子:“老爺,大奶奶有請,說是夜點做好了,趁熱用。”
牛老爺:“給大奶奶回話,這就到。”
老媽子:“知道了,老爺!”
杏兒:“哼,準是上房的大奶奶,怕俺吃了你。”
12. 上房夜
大奶奶手提銀質水煙袋,“噗”地吹著火折子,點上煙抽著。牛老爺將剝了皮的雞蛋掰開,蛋清沾白糖細細地嚼著。
大奶奶:“玉鐸啊,玉鐸!30如狼,40如虎,當心掏空了身子!”
牛老爺:“唉,還不是怕咱百年之後,萬貫家財撇給外人。”
大奶奶:“種下一粒葫蘆籽,不怕三代沒水瓢。我看牛耳那小黃黃精著哩。哼,仿種!”
牛老爺:“眼下兵荒馬亂的,獨苗不指收。”
大奶奶:“你若再弄出一個小黃黃,將來爭家產打得頭破血流,豈不是禍害?再說啦,你是牛家長門,世襲的族長,好賴也得顧忌點名聲。”
老媽子端著托盤進門,將茶盤放在桌上:“老爺慢用。”
牛老爺:“嗯,下去吧。”
大奶奶:“這是我親手擠的山羊奶,鮮!”
牛老爺:“還是夫人會疼人。”
大奶奶:“誰讓咱是姑表姐弟,親上加親,姐不疼你誰疼你?”
13.西街槐樹下日
麵對麵蹲著十幾位老二門的漢子,他們有的捧著大黑碗、小盆,盛著野菜湯、黑糊糊,有的一筷子串著三個菜窩頭,一把抓著三個高粱餅子,有的端著一盤蒸野菜,水煮紅芋片,隻有少數人麵前放著一碟紅辣椒、鹹蘿卜,他們吃相粗俗,卻很香甜,邊吃邊聊,並不時地與路人招呼。
三娃子:“老栓爺,你家種著20多畝青沙地,今年麥子也有六成收,咋也舍不得吃頓好麵卷子?還是一天兩頭喝稀的?”
老栓爺:“哼,山裏紅都是猴吃的,老母豬吃了倒牙!過日子比樹葉還稠,碟子裏的水不擱大撲騰。好麵卷子,那是莊稼人吃的?”
14.東街棗樹下日
麵對麵蹲著十幾位老三門的漢子,飯食亦與西街飯市相同。
牛對:“三爺,近幾天好多村上都在求雨,有跳火牆鑽火圈的,有燒雨傘蓑衣的。咱牛堌堆莊子大,爺們多,得弄出點大動靜?”
三爺:“唉,天塌砸大家,不是咱自家,人家咋著咱咋著唄。”
15.西街槐樹下日
趕集的村民陸續回村,有的挎著菜籃子,有的背著糧袋。
牛犢:“二叔,咋個才下集?八成在集上吃過了,包子,還是糖糕?”
二叔:“吃……吃,吃不起!三……三個雞蛋,換了二兩小鹽,一盒洋火。”
眾大笑。
大力:“二大爺,集上糧食啥價兒?”
二大爺:“麥子一千二,豆子一千八。”
大力:“嘿,一天一個價,又漲了。”
二大爺:“有掉價的,芝麻隻賣秫秫價。”
老栓爺:“大災年景,一升秫秫摻和些野菜,一家老小能支撐三五天。芝麻不裹粗糧,肚子填不飽,別說吃香油了。”
16.東街棗樹下日
牛群:“哎哎哎,聽說了嗎?北莊老劉家孫子被大杆子綁了票,三天後在擋仙寺贖人。劉家為湊錢晚去了兩個時辰,那孩子就給挖去了腚眼子。劉老爺氣得吐鮮血,昨個半夜咽了氣……”
牛金:“群哥,還有比這更氣人的事哩。那天俺在車站扛大包,瞪眼兒看見日本鬼子割去一個孩子的耳朵喂狼狗。”
牛角:“操他八輩祖宗!”一抖手將碗摔個粉碎,菜糊糊迸濺出老遠。
眾人:“別氣、別氣!”“唉!氣有啥用哩?”
“叮呤呤,叮呤,叮呤,叮呤呤……”瞎子牛鐵口拄著竹杖,打著鋼板,肩上的小木箱寫著“牛鐵口”字樣,從東街向西街走去,邊走邊唱:“人作惡,天報應,離地三尺有神靈。想喝麵條吃烙餅,掃幹坑,哭幹井,日頭底下曬關公!”
牛群:“老爺子,按照您說的,靈也不靈?”
牛鐵口:“心誠則靈,心誠則靈——想喝麵條吃烙餅,掃幹坑,哭幹井……”唱著遠去。
牛角:“哼!大水淹不死鴨嘚,大災餓不死瞎嘚,出門就能掙幾個。”
牛蹄兒掂著銅鑼,從牛家大院出來,沿街吆喝:“鄉親們聽真,俺家老爺發話了,花園中的八卦井今日啟蓋,大夥兒都去打水了,清涼涼的甜水,二兩秫秫一擔!”
大力:“牛蹄兒,我聽戲文裏講,大宋朝有個昏君皇帝,大旱之年還派包公前去放糧賑災,咱家族長卻編著法兒斂財,就不怕天怒人怨?”
牛蹄兒:“哎哎,大力哥,咱是磨道裏的驢兒,聽喝,端誰的碗屬誰管!天怒也好,人怨也罷,車歪砸不著牽牛的,俺就是個扛長活的命!”言罷,敲著鑼向東街走去。
17.牛家大院日
門口放著簸籮、條筐,男女老少三五成群挑著木筲、水桶,提著瓦罐行至門前,將瓢裏的秫秫、碗裏的穀子或幾片紅芋幹扔進簸籮裏。提瓦罐的婆婆、村婦將一把韭菜、幾棵蔥、一縷豆角放到條筐裏。前來打水的村民進進出出,絡繹不絕。
牛蹄兒不停地招呼:“三裏五莊、本村本團,五穀雜糧、瓜果菜豆啥都中,啥都中!說是一擔水二兩秫秫,鄉裏鄉親的,不能按著葫蘆摳籽子。哎哎哎,慢點慢點,大老遠的挑擔水不容易,灑了怪可惜的……”
院內正中是祠堂,兩側花園裏芍藥、月季、荷花開放。花園裏有口水井,井口條石呈八卦狀,井旁有挑杆,井繩係著水筲。
一漢子麻利地按著挑杆,下水筲,搖井繩,提水,一筲筲地分給眾人。井旁有一口水缸,兩隻水瓢,等待挑水的人們爭相喝個痛快。
“嘖嘖,都說牛家八卦井的水甜,真真,名不虛傳!”
“不錯!要不是這百年罕見的大災,還真難喝上這麼甜的水,看到這麼好的景致!”
“哼,這口井原是老牛家的官井,光緒爺駕崩那年,牛家第八世長門大興土木,把井圈到了院子裏,為這事還給二門三門鬧了一場官司。”
“是啊。我聽俺家公公說過,長門財大氣粗,巴結上了官府。二門三門輸了官司,還傾家蕩產,到了現在都沒爬起來!”
“沒爬起來?哼,往後看!二門三門一群牛犢子,個個賽過虎羔子。他長門呢?一個傻兒子,吃飯不知饑飽,睡覺不顛倒,下雨不知往家跑。”
“哎,俺聽說牛老爺有個孫子叫啥……對,牛耳朵!”
“嘿嘿,還不是扒灰下的種……”
18.村頭日
七個姑娘圍坐在井口,姑娘們年齡、發型、裝束、語調各異,她們邊哭邊唱:
井王爺,您聽聽,七個閨女哭幹井。
一哭井王爺心不正,白吃俺年年上的貢。
二哭井王爺心不善,莊稼絕收俺咋吃飯。
三哭井王爺心不平,四麵子下雨中間晴。
四哭井王爺沒心肝,三月無雨地生煙。
五哭井王爺狠心腸,沒見百姓斷了糧。
六哭井王爺發善心,明年給您塑金身。
下雨吧,下雨吧,坑裏蛤蟆打哇哇,
四十五天吃疙瘩,給您披紅戴花花……
19.村前坑塘日
坑塘幹涸,條條裂紋。
12個婦人拿著掃帚來到坑邊。
一婦人:“大老爺們可別看,王母娘娘天上站。金針紮瞎你的眼,叫你一輩看不見。”
眾婦人脫去衣衫,赤身裸體跳進坑裏,邊掃邊唱:
掃的掃,擁的擁,十二個寡婦掃幹坑。
天也幹,地也幹,柳樹頭上冒狼煙。
再過三天你不下,十二個寡婦都改嫁。
老天爺睜開眼,看看俺寡婦多可憐。
俺不要臉不要皮,羞死你個老東西!
村口大道上,一人狂奔大呼:“日本鬼子來啦!快跑、快跑,日本鬼子進村了啦!”
哭井掃坑的女人四散奔逃,鑽進荊條叢中。
20.牛堌堆日
一輛拉水的驢車進村,兩個日本兵、一名翻譯隨行。
街上行人四處奔跑,雞飛狗跳。
提著水桶、瓦罐的老漢和六奶奶步履蹣跚迎頭撞上驢車。饑渴的驢子將頭伸進瓦罐裏喝水,趕車的拉扯不住。
六奶奶推躲不開,打碎了瓦罐,坐在地上扒天撲地哭喊:“天殺的鬼子,讓俺老婆子咋活啊!天殺的鬼子——”
日本官:“辱罵大日本皇軍,死啦死啦的!”
翻譯:“太君息怒,這一帶百姓叫慣了,驢子就是鬼子,您吃過的,鬼子肉、鬼子肉?”
日本官:“八嘎!”
日本官抽出洋刀砍去六奶奶一條胳膊,疼得她在地上打滾。
21.牛家大院外日
驢車行至,牛老爺、牛堅、牛蹄兒出門迎接。
牛老爺:“不知太君駕到,失迎失迎!請到寒舍用茶。”
翻譯:“太君,我表叔說了,讓你到家裏用茶。”
日本官:“呦西,呦西。”
牛老爺:“蹄兒,還不快給皇軍裝水去。”
牛蹄兒:“是,是。”帶兩位趕車的把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