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村莊經曆著曆史上從未有過的繁華。
在這個村莊生活了44年,遊龍文第一次見它這麼熱鬧,今天這家裝修,明天那家買車。在親友的推薦下,他買了一輛32萬元的銀色大皇冠。剛坐進車裏的那幾天,他總擔心這一切會不會突然失去。
在股票解禁以前,他在紫金礦業裏做工人,每天守著一截灰色的輸送帶,看著它從山上一點一點往下運送礦石。一天站8個小時,不能隨便走動,上廁所需要提前向班長請假,工作“很無聊,看不到頭”。每個月2000塊錢的工資,他都盡可能省下來,存給兒子讀書用。
他原本計劃,如果一切順利,等攢夠了錢就在縣城租一家鋪麵,賣點家居之類的東西,安安穩穩養老。未曾料到,那張被他鎖在抽屜裏久不問津的股票協議,會改變他的後半生。股票解禁後的第一個月,他就辭掉工作,每天待在家裏喝茶、打探股市最新消息。
村裏大多數人都跟遊龍文一樣,一夜之間,從剛解決溫飽的平民變成擁有數百萬元乃至千萬元存款的富翁。一些子女少的家庭,後悔當年沒多生幾個孩子。
“我們全被騙了”
“沒見過那麼多錢,有了都不知道該怎麼花。”村民遊水瓊一收到錢,就全部轉給了自己在銀行工作的兒子。兒子大學學的金融,比較懂理財。他印象裏,那段時間,全村的人都在“找門路花錢”。
理財這個陌生的詞彙開始走進村民的生活。村委會曾兩次召集全村村民,給大家做理財以及金錢價值觀的培訓。
遊龍文花100萬買了信用社的股份,村主任遊孫良早早定了一個90萬的店鋪,村民遊揚瓊則花12萬購買了一塊144平方米的地皮。但最受歡迎的,還是那些來村裏借錢的生意人,他們給出的月利息均在2%左右。
放貸,一度成了村民們最青睞的理財方式。
接受采訪的前一天,61歲的遊揚瓊還在打官司。4年前他借給當地一個包工頭69萬,按兩人的協定,包工頭在建完大壩後,應本利歸還,結果大壩竣工兩年至今,對方隻還了15萬。遊揚瓊討要多次無果,隻能上訴。這樣的官司他手頭有4個,現在都處於判了卻拿不到錢的境況。
近半年官司纏身的他,幾乎沒睡過幾個好覺。他想不通那些滿臉微笑跟他承諾收益的人,怎麼一轉眼就成了仇人。“是我太貪心?”他反思道。說完停頓了幾秒,又語氣沉重地問記者:“你說是不是我們農民伯伯太老實了,別人才會老騙我們?”
他不願再提及那些過往的借貸細節,“沒法說,說幾天都說不完,都是眼淚”。他搖搖頭,一聲“唉”在空氣裏拉得很長。
71歲的遊浪儒也曾多次受騙。2012年至今,他一共外借了47萬元,分文未回。“家家都往外借,不借放著倒不踏實。”他說。
第一次向他借錢的是此前在郊外租房的老板,求助說自己想開一家皮沙發加工廠,穩賺不賠。遊浪儒曾給他看門,出於人情,他借了15萬。第二次是親戚介紹的房地產商,看對方老實又有經驗,他二話沒說,爽快地借出了30萬,身份證都沒看一眼。
現在回想起來,他覺得自己那會兒“沒腦子”。被“錢生錢”美好願景包裹的他怎麼都沒想到,借錢的人會跑路。有人告訴他老板跑路的消息時,他還以為在開玩笑,那麼大的一個加工廠,還能說沒就沒了。他給那個“值得信任”的老板撥電話,一遍又一遍,對方一直關機。打到十幾個的時候,他開始“心虛得慌”,有點捏不準,當即踩著小三輪車直奔皮沙發加工廠。
工廠大門緊鎖,門縫看進去,廠區空空蕩蕩。遊浪儒站在外麵,隻覺得腿軟,呆呆坐了一小時才緩過勁來。得知跑路老板的父母住在縣城後,他和其他被騙的村民一起找上門去。麵對這些快急瘋了的村民,80多歲的老太太一個勁掉眼淚,說自己沒錢,兒子掙了錢才會回來。各說各的委屈,到最後,村民們和老太太一起抹眼淚。
當天下著細雨,從債主家出來,遊浪儒難受得“哭都哭不出來”。他看著老天,思量不通,心裏質問老天爺,自己這樣一個一輩子安分守己的老實人,怎麼就遇到這樣的事—15萬元,近乎他過去7年的工資。後來借給房地產商的30萬元,遭遇了同樣的劇情,老板跑路,報案無門。
遊浪儒的遭遇並非個例,在同康村,幾乎每家每戶都遭遇了這樣的事情。遊揚瓊將自己和村民們受騙的原因歸結為老實、不夠謹慎。
前村主任遊泰瓊並不這麼認為,他是記者采訪中外借最多的一個人,加起來有300多萬元。其中一個是縣政府引進的項目,總投資4000多萬元,生產自動化儀表,他入股180萬元,結果老板還是跑路了,“防不勝防”。下海經商15年的遊泰瓊覺得不可思議,按照他的理解,即使廠子效益不好,廠房的設備和土地賣掉也足以回款,但3年過去,4000多平方米的廠房快成了廢墟。
村主任遊孫良告訴記者,同康村股票解禁後,上杭縣城的資金擔保公司多了十幾家,跑路的老板五六個不止,保守估計,村裏被卷走的財產最少3000多萬元。他自己近期也在打一個50萬元借款的官司。
得知記者前來采訪,村民遊品儒的兒媳婦打趣說:“現在是從一夜暴富到一夜窮光蛋。”遊品儒被騙走了110萬,前段時間,他去法院上訴,院長跟他說,天天接同康村的案子,十個裏麵九個是被騙了錢。
“借出的就當買個教訓吧,錢沒那麼好賺。”遊品儒對那些判決書已經不抱希望,現在他隻想把剩下的錢全部放在銀行,安安穩穩掙點利息。采訪快結束的時候,他突然說,有時候也挺懷念多年前的那個時代,窮得叮當響,但人活得幹淨,沒那麼多騙子。
“人沒了,人沒了”
“家裏太孤獨了。”記者見到遊浪儒的當天,大雨滂沱,71歲的他坐在自己破舊的藍色小三輪車裏,正在村口等客。問及這樣的天氣怎麼還出來拉客,他講了這樣一句話。
三輪車前麵兩邊沒有擋風玻璃,在拉記者去往縣城的路上,他的衣服幾乎全部被雨水淋濕。
他說,天氣再差,也不喜歡待在家裏,冷冷清清,沒有人能說個話,他和老伴坐著也是無聊,不如出來拉拉客,掙點小錢,還可以聊聊天。
他越來越不知道跟兒子如何相處,那筆300多萬元的財產讓他們的關係一度降到冰點。2006年因為蓋房,他以6萬元的價格出售了一份股份。紫金礦業上市後,兒子一直埋怨他當時的輕率。伴隨財產的分配,兩人之間的爭吵越來越多。
遊浪儒有3個孩子,兒子是老二,兩個女兒因為出嫁早,並未獲得股份。生活在農村的女兒們日子過得都很緊,遊浪儒想給女兒一些接濟,分別給了6萬和5萬。兒子大發雷霆,說他胳膊肘往外拐,不管自己死活。鬧得最僵的時候,他們分開做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