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因《新青年》上文學革命的鼓吹,而我們認識留美的胡適之君,他回國後,即請到北大任教授。胡君真是“舊學邃密”而且“新知深沉”的一個人,所以一方麵與沈尹默、兼士兄弟,錢玄同,馬幼漁,劉半農諸君以新方法整理國故,一方麵整理英文係;因胡君之介紹而請到的好教員,頗不少。
我素信學術上的派別,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所以每一種學科的教員,即使主張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讓他們並存,令學生有自由選擇的餘地。最明白的,是胡適之君與錢玄同君等絕對的提倡白話文學,而劉申叔、黃季剛諸君仍極端維護文言的文學;那時候就讓他們並存。我信為應用起見,白話文必要盛行,我也常常作白話文,也替白話文鼓吹;然而我也聲明:作美術文,用白話也好,用文言也好。例如我們寫字,為應用起見,自然要寫行楷,若如江艮庭君的用篆隸寫藥方,當然不可;若是為人寫鬥方或屏聯,作聯飾品,即寫篆隸章草,有何不可?
那時候各科都有幾個外國教員,都是托中國駐外使館或外國駐華使館介紹的,學問未必都好,而來校既久,看了中國教員的闌珊,也跟了闌珊起來。我們斟酌了一番,辭退幾人,都按著合同上的條件辦的。有一法國教員要控告我;有一英國教習竟要求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來同我談判,我不答應。朱爾典出去後,說:“蔡元培是不要再做校長的了”,我也一笑置之。
我從前在教育部時,為了各省高等學堂程度不齊,故改為各大學直接的預科;不意北大的預科,因曆年校長的放任與預科學長的誤會,竟演成獨立的狀態。那時候預科中受了教會學校的影響,完全偏重英語及體育兩方麵;其他學科比較的落後,畢業後若直升本科,發生困難。預科中竟自設了一個預科大學的名義,信箋上亦寫此等字樣。於是不能不加以改革,使預料直接受本科學長的管理,不再設預科學長。預科中主要的教課,均由本科教員兼任。
我沒有本校與他校的界限,常為之通盤打算,求其合理化。是時北大設文理工法商五科,而北洋大學亦有工法兩科;北京又有一工業專門學校,都是國立的。我以為無此重複的必要,主張以北大的工科並入北洋,而北洋之法科,刻期停辦。得北洋大學校長同意及教育部核準,把土木工與礦冶工並到北洋去了。把工科省下來的經費,用在理科上。我本來想把法科與法專並成一科,專授法律,但是沒有成功。我覺得那時候的商科,毫無設備,僅有一種普通商業學教課,於是並入法科,使已有的學生畢業後停止。
我那時候有一個理想,以為文理兩科,是農工醫藥法商等應用科學的基礎,而這些應用科學的研究時期,仍然要歸到文理兩科來。所以文理兩科,必須設各種的研究所;而此兩科的教員與畢業生必有若幹人是終身在研究所工作,兼任教員,而不願往別種機關去的。所以完全的大學,當然各科並設,有互相關聯的便利。若無此能力,則不妨有一大學專辦文理兩科。名為本科,而其他應用各科,可辦專科的高等學校,如德法等國的成例,以表示學與術的區別。因為北大的校舍與經費,決沒有兼辦各種應用科學的可能,所以想把法律分出去,而編為本科大學;然沒有達到目的。
那時候我又有一個理想,以為文理是不能分科的。例如文科的哲學,必植基於自然科學;而理科學者最後的假定,亦往往牽涉哲學。從前心理學附入哲學,而現在用實驗法,應列入理科;教育學與美學,也漸用實驗法,有同一趨勢。地理學的人文方麵,應屬文科,而地質地文等方麵屬理科。曆史學自有史以來,屬文科,而推原於地質學的冰期與宇宙生成論,則屬於理科。所以把北大的三科界限撤去而列為十四係,廢學長,設係主任。
我素來不讚成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孔氏的主張。清代教育宗旨有“尊孔”一款,已於民元在教育部宣布教育方針時說他不合用了。到北大後,凡是主張文學革命的人,沒有不同時主張思想自由的;因而為外間守舊者所反對。適有趙體孟君以編印明遺老劉應秋先生遺集,貽我一函,後約梁任公、章太炎、林琴南諸君品題;我為分別發函後,林君複函,列舉彼對於北大懷疑諸點,我複一函,與他辯;這兩函頗可窺見那時候兩種不同的見解,所以抄在下麵:(略)
這兩函雖僅為文化一方麵之攻擊與辯護。然北大已成為眾矢之的,是無可疑了。超四十餘日,而有“五四”運動。我對於學生運動,素有一種成見:以為學生在學校裏麵,應以求學為最大目的,不應有何等政治的組織。其有年在二十歲以上,對於政治有特殊興趣者,可以個人資格,參加政治團體,不必牽涉學校。所以民國七年夏間,北京各校學生,曾為外交問題,結隊遊行,向總統府請願;當北大學生出發時,我曾力阻他們,他們一定要參與;我因此引咎辭職。經慰留而罷。到八年五月四日,學生又有不簽字於巴黎和約與罷免親日派曹、陸、章的主張,仍以結隊遊行為表示,我也就不去阻止他們了。他們因憤激的緣故,遂有焚曹汝霖住宅及攢毆章宗祥的事,學生被警廳逮捕者數十人。各校皆有,而北大學生居多數;我與各專門學校的校長向警廳力保,始釋放。但被拘的雖已保釋,而學生尚抱再接再厲的決心,政府亦且持不做不休的態度,都中喧傳政府將明令免我職而以馬其昶君任北大校長,我恐若因此增加學生對於政府的糾紛,我個人且將有運動學生保持地位的嫌疑,不可以不速去。乃一麵呈政府,引咎辭職,一麵秘密出京,時為五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