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藩從宦有年,飽閱京、洛風塵。達官貴人,優容養望,與在下者軟熟和同之象,蓋已稔知之。而慣常之積不能平,乃變而為慷慨激烈,斬爽肮髒之一途,思欲稍易三四十年來不白不黑、不痛不癢、牢不可破之習,而矯枉過正,或不免流於意氣之偏,以是屢蹈愆尤,叢譏取戾。而仁人君子固不當責以庸之道,且當憐其有所激而矯之之苦衷也。
諸事棘手,焦灼之際,未嚐不思遁入眼閉箱子之中,昂然甘寢,萬事不視,或比今日人世差覺快樂。乃焦灼愈甚,公事愈煩,而長夜快樂之期杳無音信。且又晉階端揆,責任愈重,指摘愈多。人以極品為榮,吾今實以為苦懊之境。然時勢所處,萬不能置事身外,亦唯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鍾而已。
卷十、詭道
帶勇之法,用恩莫如用仁,用威莫如用禮。仁者,即所謂欲立立人,欲達達人也。待弁勇如待子弟之心,嚐望其成立,嚐望其發達,則人之恩矣。禮者,即所謂無眾寡,無大小,無欺慢,泰而不驕也。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威而不猛也。持之以敬,臨之以莊,無形無聲之際,常有懍然難犯之象,則人知威矣。守斯二者,雖蠻貊之邦行矣,何兵勇之不可治哉。
兵者,陰事也。哀戚之意,如臨親喪;肅敬之心,如承大祭,庶為近之。
今以羊牛犬佾而就屠烹,見其悲啼於割剝之頃,宛轉於刀俎之間,仁者將有所不忍,況以人命為浪博輕擲之物。無論其敗喪也,即使幸勝,而死傷相望,斷頭洞胸,折臂失足,血肉狼藉,日陳吾前,哀矜不遑,喜於何有?故軍中不宜有歡欣之象。有歡欣之象者,無論或為悅,或為驕盈,終歸於敗而已矣。田單之在即墨,將軍有死之心,士卒無生之氣,此所以破燕也;及其攻狄也,黃金橫帶,而騁乎淄澠之間,有生之樂,無死之心,魯仲連策其必不勝。兵事之宜慘戚,不宜歡欣,亦明矣。
練兵如八股家之揣摩,隻要有百篇爛熟之文,則布局立意,常有熟徑可尋,而腔調亦左右逢源。凡讀文太多,而實無心得者,必不能文者也。用兵亦宜有簡練之營,有純熟之將領,陣法不可貪多而無實。
此時自治毫無把握,遽求成效,則氣浮而乏,內心不可不察。進兵須由自己做主,不可因他人之言而受其牽製。非特進兵為然,即尋常出隊開仗亦不可受人牽製。應戰時,雖他營不願而我營亦必接戰;不應戰時,雖他營催促,我亦且持重不進。若彼此皆牽率出隊,視用兵為應酬之文,則不複能出奇製勝矣。
卷十一、久戰
久戰之道,最忌勢窮力竭四字。力則指將士精力言之;勢則指大局大計及糧餉之接續。賊以堅忍死拒,我亦當以堅忍勝之。唯有休養士氣,觀釁而動,不必過求速效,徒傷精銳。迨瓜熟蒂落,自可應手奏功也。
凡與賊相持日久,最戒浪戰。兵勇以浪戰而玩,玩則疲;賊匪以浪戰而猾,猾則巧。以我之疲戰賊之巧,終不免有受害之一日。故餘昔在營中誡諸將曰:
“寧可數月不開一仗,不可開仗而毫無安排算計。”
夫戰,勇氣也,再而衰,三而竭,國藩於此數語,常常體念。大約用兵無他巧妙,常存有餘不盡之氣而已。孫仲謀之攻合肥,受創於張遼;諸葛武侯之攻陳倉,受創於郝昭,皆初氣過銳,漸就衰竭之故。唯荀之拔逼陽,氣已竭而複振;陸抗之拔西陵,預料城之不能遽下,而蓄養銳氣,先備外援,以待內之自斃。此善於用氣者也。
卷十二、廩實
勤儉自持,習勞習苦,可以處樂,可以處約,此君子也。餘服官二十年,不敢稍染官宦氣習,飲食起居,尚守寒素家風,極儉也可,略豐也可,太豐則不敢也。凡仕宦之家,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爾年尚幼,切不可貪愛奢華,不可慣習懶惰。無論大家小家、士農工商,勤苦儉約,未有不興,驕奢倦怠,未有不敗。
大抵軍政吏治,非財用充足,竟無從下手處。自王介甫以言利為正人所詬病,後之君子例避理財之名,以不言有無,不言多寡為高。實則補救時艱,斷非貧窮坐困所能為力。葉水心嚐謂,仁人君子不應置理財於不講,良為通論。
夷務本難措置,然根本不外孔子忠、信、篤、敬四字。篤者,厚也。敬者,慎也。信,隻不說假話耳,然卻極難。吾輩當從此字下手,今日說定之話,明日勿因小利害而變。如必推敝處主持,亦不敢辭。禍福置之度外,但以不知夷情為大慮。滬上若有深悉洋情而又不過軟媚者,請邀之來皖一行。
以正理言之,即孔子忠敬以行蠻貊之道。以陰機言之,即句踐卑辱以驕吳人之法,聞前此滬上兵勇多為洋人所侮慢,自閣下帶湘淮各勇到防,從無受侮之事。孔子曰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我苟整齊嚴肅,百度修明,渠亦自不致無端欺淩。既不被欺淩,則處處謙遜,自無後患。柔遠之道在是,自強之道亦在是。
第就各省海口論之,則外洋之通商,正與內地之鹽務相同。通商係以海外之土產,行銷於中華。鹽務亦以海濱之場產,行銷於口岸。通商始於廣東,由閩、浙而江蘇、而山東,以達於天津。鹽務亦起於廣東,由閩、浙而江蘇、而山東,以達於天津。吾以“耕戰”二字為國,泰西諸洋以“商戰”二字為國。用兵之時,則重斂眾商之費;無事之時,則曲順眾商之情。眾商之所請,其國主無不應允。其公使代請於中國,必允而後已。眾商請開三子口,不特便於洋商,並取其便於華商者。中外貿易,有無交通,購買外洋器物,尤屬名正言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