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內聖
細思古人工夫,其效之尤著者,約有四端:曰慎獨則心泰,曰主敬則身強,曰求仁則人悅,曰思誠則神欽。慎獨者,遏欲不忽隱微,循理不間須臾,內省不疚,故心泰。主敬者,外而整齊嚴肅,內而專靜純一,齋莊不懈,故身強。求仁者,體則存心養性,用則民胞物與,大公無私,故人悅。思誠者,心則忠貞不貳,言則篤實不欺,至誠相感,故神欽。四者之功夫果至,則四者之效驗自臻。
餘老矣,亦尚思少致吾功,以求萬一之效耳。
嚐謂獨也者,君子與小人共焉者也。小人以其為獨而生一念之妄,積妄生肆,而欺人之事成。君子懍其為獨而生一念之誠,積誠為慎,而自慊之功密。其間離合幾微之端,可得而論矣。
蓋《大學》自格致以後,前言往行,既資其擴充;日用細故,亦深其閱曆。
心之際乎事者,已能剖析乎公私;心之麗乎理者,又足精研其得失。則夫善之當為,不善之宜去,早畫然其灼見矣。而彼小人者,乃不能實有所見,而行其所知。於是一善當前,幸人之莫我察也,則趨焉而不決。一不善當前,幸人之莫或伺也,則去之而不力。幽獨之中,情偽斯出,所謂欺也。唯夫君子者,懼一善之不力,則冥冥者有墮行;一不善之不去,則涓涓者無已時。屋漏而懍如帝天,方寸而堅如金石。獨知之地,慎之又慎。此聖經之要領,而後賢所切究者也。
修己治人之道,止“勤於邦,儉於家,言忠信,行篤敬”四語,終身用之有不能盡,不在多,亦不在深。
古來聖哲胸懷極廣,而可達於德者,約有四端:如篤恭修己而生睿智,程子之說也;至誠感神而致前知,子思之訓也;安貧樂道而潤身麵,孔彥曾孟之旨也;觀物閑吟而意適神恬,陶白蘇陸之趣也。自恨少壯不知努力,老年常多悔懼,於古人心境,不能領取一二。反複尋思,歎喟無已。
卷二、礪誌
君子之立誌也,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聖外王之業,而後不忝於父母之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故其為憂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為憂也,以德不修、學不講為憂也。是故頑民梗化則憂之,蠻夷猾夏則憂之,小人在位賢才否閉則憂之,匹夫匹婦不被己澤則憂之。所謂悲天命而憫人窮,此君子之所憂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饑飽,世俗之榮辱得失、貴賤毀譽,君子固不暇憂及此也。
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份內事也。若讀書不能體貼到身上去,謂此三項與我身了不相涉,則讀書何用?雖使能文能詩,博雅自詡,亦隻算得識字之牧豬奴耳!豈得謂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製藝取士,亦謂其能代聖賢立言,必能明聖賢之理,行聖賢之行,可以居官蒞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為份外事,則雖能文能詩,而於修己治人之道實茫然不講。朝廷用此等人做官,與用牧豬奴做官何以異哉?
累月奔馳酬應,猶能不失常課,當可日進無已。人生唯有常是第一美德。餘早年於作字一道,亦嚐苦息力索,終無所成。近日朝朝摹寫,久不間斷,遂覺月異而歲不同。可見年無分老少,事無分難易,但行之有恒,自如種樹畜養,日見其大而不覺耳。進之以猛,持之以恒,不過一二年,精進而不覺。言語遲鈍,舉止端重,則德進矣。作文有崢嶸雄快之氣,則業進矣。
卷三、家範
家中兄弟子侄,唯當記祖父之八個字,曰:“考、寶、早、掃、書、蔬、魚、豬。”又謹記祖父三不信,曰:“不信地仙、不信醫藥、不信僧巫。”餘日記冊中又有八本之說,曰:“讀書以訓詁為本,做詩文以聲調為本,事親以得歡心為本,養生以戒惱怒為本,立身以不妄語為本,居家以不晏起為本,做官以不要錢為本,行軍以不擾民為本。”此八本者,皆餘閱曆而確有把握之論。弟亦當教諸子侄謹記之。無論世之治亂,家之貧富,但能守星岡公之八字與八本,總不失為上等人家。
士大夫之家不旋踵而敗,往往不如鄉裏耕讀之耐久。所以致敗之由大約不出數端。家敗之道有四,曰:禮儀全廢者敗;兄弟欺詐者敗;婦女淫亂者敗;子弟傲慢者敗。身敗之道有四,曰:驕盈淩物者敗;昏惰任下者敗;貪刻兼至者敗;反複無信者敗。未有八者全無一失而無故傾覆者也。
凡天下官宦之家,多隻一代享用便盡,其子孫始而驕佚,繼而流蕩,終而溝壑,能慶延一二代者鮮矣。商賈之家,勤儉者能延三四代;耕讀之家,謹樸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則可以綿延十代八代。我今賴祖宗之積累,少年早達,深恐其以一身享用殆盡,故教諸弟及兒輩,但願其為耕讀孝友之家,不願其為仕宦之家。若不能看透此層道理,則雖巍科顯宦,終算不得祖父之賢肖,我家之功臣。若能看透此道理,則我欽佩之至。澄弟每以我升官得差,便謂我肖子賢孫,殊不知此非賢肖也。如以此為賢肖,則李林甫、盧懷慎輩,何嚐不位極人臣,舄奕一時,詎得謂之賢肖哉?予自問學淺識薄,謬膺高位,然所刻刻留心者,此時雖在宦海之中,卻時作上岸之計。要令罷官家居之日,己身可以淡泊,妻子可服勞,可對祖父兄弟,可以對宗族鄉黨。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