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睡在略感硌的土炕上與母親閑聊。打小和你一起玩的二板因和男人鬧別扭被趕回了娘家,想孩子想得有點瘋癲,抽空去和她坐會兒寬慰寬慰她;崔大娘的小兒子娶了個四川姑娘,過了三年了也沒跑,又孝順又勤快,村裏人人豎大拇指;村幹部因挪用村民的占地款被告到鄉裏啦。還有哪家的奶牛下崽了,誰家的孩子去北京念書了,村裏的老井被修公路的給封了,南溝廟裏的神仙顯靈了……母親的話匣子一打開就關不住了。很晚了母親還在說著,我卻迷迷糊糊睡著了,朦朦朧朧中感覺一雙大手替我掖緊了被角,又感覺我與二板在村後的山梁上偷摘生產隊的向日葵,第二天醒來後才知是夢。
地地道道的農村人離不開土炕,下地勞作累了躺在熱炕頭上歇一歇,渾身的勞累頓消。小小一方土炕,承載了農村人太多太大的希望,俗語“老婆孩子熱炕頭”,把這希望一語道破。為生計在外奔波忙碌,回到家裏溫馨不過如此。
就拿娶媳嫁女來說,流傳至今的婚俗裏,與土炕關聯的實在不少。女兒出嫁那天,要在娘家的炕頭上吃“離娘肉”,梳洗完畢要安坐炕頭等待迎娶。即使在臨走的那一刻,也要帶著娘家早已備好的、被炕火熨得熱乎乎的“壓箱底錢”的溫熱才暖暖地離開。進了婆家喜氣和熱鬧。也最先停留在那條暖炕上。紅紅的有著龍鳳圖案的油布,窗花兒上“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的剪紙,牆角簇新的被褥,將祝福和喜氣散發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新媳婦也要搶先跑進屋,掀起油布的四角摸出藏著的花生、紅棗、核桃(紅棗代表生女、核桃代表生男,花生取意兒子女兒都生)悄悄交與婆婆,寓示著讓婆家放心,來年準能如願抱孫子。小時候擠在看新嫁娘的人群中,出於好奇也曾掀起人家的炕角偷偷拿過剩下的紅棗(核桃都被想生兒子的搶光了)。若幹年後當我生下女兒後,被丈夫笑談為都是當年嘴饞惹得禍。
農村人熱情好客,待客的最高禮儀就是讓坐炕頭,再加一頓香噴噴的油炸糕。小時候最高興的事就是隨父母親出遠門走親戚,每到一家都會受到熱情接待。就連我們小孩子也不例外,會跟父母一樣被讓坐在炕頭上。我也學著大人的樣子盤著腿兒,看人家忙裏忙外地準備待客的飯菜。等油炸糕的香味從灶台間飄出來時,我便忍不住拿起筷子,瞅瞅父母製止的眼神又悄悄縮回了手,直到被主人熱情地以孩子小為理由第一個吃上油糕時,心裏藏著的走親戚的感覺才真正品出來。時代在變遷,如今家有來客,坐在城市燈紅酒綠的飯店的包間裏,吃著當年想都不敢想的生猛海鮮,卻再也找不到炕頭上吃油炸糕時那種熱乎乎的期盼的滋味了。
家鄉的土炕以它的質樸,賜予了我太多太深的記憶和享受,連同那濃濃的親情一起在我心中溫暖著、升騰著……記憶中,土炕上濃縮了我情感中永遠化不開的親情,在外求學的中學時代,每一個寒星閃爍的冬日早晨,當我還躺在熱乎乎的被窩裏時,父母親早已悄悄爬起為我準備早飯。偶一睜眼,看著窯頂上母親走動時被灶火照得忽大忽小的身影,聽著父親拉風箱時吧嗒吧嗒的響聲,還有灶堂裏柴禾燃燒的吱吱聲……這樣的記憶深深定格在我的情感世界裏,稍一觸及眼眶裏就會有淚水打轉。有一天,當我動情地向六歲的女兒講起這土炕上的一幕時,看著她似懂非懂的神情和眼睛裏流露出的淡漠,我知道這濃濃的情結,在她們這一代人身上已無處體味也無從感受了。我不知道女兒長大了會將這份情結牽掛在何處?是父母帶她東奔西走穿梭在各類學習班的身影,還是陪地吃肯德基時的慷慨?
其實現在的農家房舍,早已與現代化接軌。琉璃瓦屋頂上再也不見古老的煙囪,先進的取暖設施也把火炕擠出了門外。而我卻固執地認為這種變遷掠走了農家太多的本色。如果有一天回到熟悉的家鄉,卻再也看不到炊煙,再也沒有炕頭可以暖暖地安坐,那將是一種怎樣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