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1928年7月26日,馮宗璞生於北京。水木清華的一石一水,燕園的濃蔭僻徑,從童年時代起迄於今,除了特殊的離亂,它們始終滋潤著、陶冶著宗璞的心靈。抗戰期間,北大、清華等學校避亂南遷,在昆明成立西南聯大。宗璞也隨父親馮友蘭在昆明鄉下住了很久,並就讀於西南聯大附中。
可以說,她始終都生活在中國高層的知識分子群中,與他們學業的專攻,崇高的操守,事業成就的歡欣,以及家國危亡的憂患深深地紐結在一起。宗璞本人五十年代初畢業於清華大學外文係。後來在中國文聯和中國作家協會等單位工作,得到不少文學界前輩的幫助。1960年以後,一直在外國文學研究所從事編輯和研究。而她生長的門第又是世代書香,父親、姑母等都是全國著名的學者。命運之神對她優厚有加,一下子便置她於中國最深厚的文化淵源之中。因此,人們不難看到她的創作和中國悠久的曆史、文化傳統,知識階層的氣質、情操以及生活方式,或隱或現的,然而又是千絲萬縷的聯係。通過宗璞作品所展現的生活環境和人物內心世界,我們處處可以尋到中國哲學、中國文化藝術深遠的、潛在的、溶解性的影響,從而賦予它們特有的幽雅、淡泊、灑脫、內省的精神風貌。
她的創作如她的為人:真誠而嚴謹。她完全寫與自己特定的生活環境和特定的生活閱曆有關的人物事件,寫自己感受最深的東西。她說過,“許多文字,都不隻一次地出現在我的夢寐之中。”加之宗璞自幼多病,因此,她不是一個多產作家。迄今出版的作品有中篇小說《三生石》(1981年,百花文藝出版社),《宗璞小說散文選》(1981年,北京出版社),散文集《丁香結》(1987年,百花文藝出版社),童話集《風廬童話》(1984年,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1986年再版),四卷本的長篇小說《野葫蘆引》第一卷《南渡記》(198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等;另鬱宗璞代表作》(1987年,黃河文藝出版社);《宗璞》(中國當代作家選集;199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12月,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宗璞散文選集》。
《弦上的夢》、《三生石》為全國獲獎之作。《丁香結》獲全國優秀散文集獎,另有譯作幾種。
宗璞196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為中國作家協會理事。曾出訪英國、澳大利亞、美國等。
因為宗璞與北京這座古老都城的西郊文化區的特殊聯係,從《紅豆》起始,她便致力於寫校園內發生的事情。她筆下的成功人物形象,都是具有較高文化素養的知識女性(有人說,她的人物幾乎沒有出過燕園)。寫她們隨時代飄流的命運,寫她們真摯的追求、失落與獲得的歡欣。擁有高度文化的中國上層知識分子,成了宗璞創作的獨特的對象世界。她獲得了為她所有的一角土地,甚至可以說,獲得了別人難以奪去也無法替代的一角土地。她靜守她自有的土地。尤其經過時代動亂從而獲得人生和藝術的痛苦經驗之後,她更堅實地回到這塊土地上,真誠地、甚至不免寂寥地進行艱辛的墾植。
她站在這裏,尋求把目光投向時代、社會和人生的窗口。也許應該感謝風雲激蕩的時代,使中國廣大知識分子都經受了政治鬥爭和群眾鬥爭的磨礪,使他們有此機緣把雙腳緊緊踩在現實生活的土壤之上。一位當代詩人說過:“我雖然住在北京這條僻靜的、窄小的胡同裏,但風暴般的世界,卻緊搖著我的房門。”宗璞這僻靜的校園的寓所,何嚐不是處於各種風暴的搖撼之中!正是因此,宗璞筆下的校園世界,依然地失去了人們意念中的靜謐和肅穆,卻始終鼓湧著當代生活中紛飛的風雲:《紅豆》中的教會學校奔騰著如火如茶的學生民主運動的激流;《知音》的主人公,通過校園幽靜的小徑,走向了一代青年向往的解放區。在《我是誰》、《三生石》中,小小勺院發生的生活變異和突然降臨的災禍,正是我們整個國家民族陷於空前劫難的剪影。宗璞提供給我們的,正是這樣一個窺見人生激流的窗口。
近年來的作品,宗璞偏重於普通知識分子平常生活的刻繪。在這些並不重大的題材中,我們依然強烈感受到新生活的新信息——新生活的雜遝喧囂和人們對生活的新的思考和奮鬥。一個民族從停滯走向躍動的失去平靜的時代,難得保持一角靜謐的山水。事實是,她即使想如此,也未必達到,何況她的心,本來是向著美好的人生的。
二、她有一貫的主題追求——高尚美好的人生——若能為徘徊在十字路口的人增添一點抉擇的力量,或僅隻減少些許抉擇的痛苦,我便心安———這是宗璞《小說散文選》的題語,來自靈魂深處的聲音。人生的道路曲折多艱。如何使人生富有意義,使平凡的生命獲得價值,使人的心靈純潔,精神崇高,使飄泊不定的靈魂能有一個美麗的皈依,可以認為是這位藝術個性獨特的女作家不離不棄的向往和憧憬。論及她筆下的人物,不管是祖國青春時代的熱情、純真的江玫、蘇倩;災難時代曆盡滄桑的菩提、方知;還是曆史性轉折時期生活激浪中的米蓮予、柳清漪,她們的心靈無不回響著人生追求的呼喚。
事情應該追溯到五十年代,她的成名作《紅豆》即揭示了抉擇人生的主題。江玫和齊虹的愛情離異,決定於他們人生道路的分野。江玫這個生活在平靜小天地中的女大學生,在時代大波的撞擊下,萌生出對革命的向往和對新生活的渴求。這就導致了她與齊虹的愛情危機。江玫明知這種愛情不會有結果,但又怯幹割舍,陷於難以自拔的困境。這位性情柔弱的女性,畢竟走向了堅強,她終於掙脫了感情的羈絆,投身於民主運動的激流。
《紅豆》最大的特點是真誠。我們撥開紛擾的愛情霧靄,透出的正是主人公熱誠透明的心。江玫的信賴和向往,也是祖國黎明期那個生機勃發年代一整代人心中擁有的真誠信念。《紅豆》寫的是一個真摯的,富有悲歡苦樂的複雜的內心故事。
它毫不掩飾地寫出江玫在追求理想道路時,對個人情感的眷念與追懷,從而呈現了一個生活條件優越的青年女性抉擇人生道路的艱難與曲折。《紅豆》當然保留了那個時代過分的單純感,但卻以它的誠摯和時代真實性,獲得了久遠的藝術生命。它如同一個並不消逝的青年時代的夢,始終保留在人們美好的記憶裏。
一個作家離不開時代的困域。當時代、社會發生了新的變異,作家必定麵臨對新的生活的思考和探尋。當十年的災難過去,生活恢複了平靜,向人們走來的是一個新的交替、大轉折、大變革的偉大而又艱難的新時期。整個時代顯得錯綜紛壇,凝重滯澀,人們也在國家民族曆史性重負下憧憬、追求、奮鬥。宗璞在這不平靜的變動的生活背景上,重新陷入了對於生活執著的探求。
宗璞在前進的生活中探尋,也在生活的探尋中前進——雖然她占有的依然是那平靜的校園的一角。早在《團聚》中,宗璞已敏感地捕捉到了某些人生活日趨物質化的信息。她感歎人的價值觀念以及人與人的關係受到市俗的汙染。對於這種汙染也表現在《米家山水》和《核桃樹的悲劇》一類作品中。那字裏行間縷縷飄散著失落的悵惘情緒:“她現在是和親人一起走到平坦的路上了,但那完全消她饑渴的甘泉卻不知在何方。那本該屬於她的,屬於她這一代人的。”(《團聚》)宗璞仍在執著的尋求之中。合理的生活,美麗的心靈,崇高的人生,依然是她探求的核心。《團聚》中的綰雲,始終在尋問人生的無限到底在哪裏?這“無限”,也許可以理解為一種超時空的內在的、精神的美。《團聚》與諶容的《人到中年》和戴晴的《盼》題材相近,但卻表現出這三位女作家不同層次的人生探求。它們有各自的價值。《人到中年》和《盼》較逼近生活實際,更具於預生活的問題小說的尖銳。而宗璞則是在精神層次上進行探索。後者比前者似乎顯得優雅、純淨,但在社會上的反響卻沒有前者強烈,因為前者與人民現實生活更貼近。
中國古典文化的潛在影響在宗璞此類作品中日益明晰,甚至構成了作品基調的意蘊。從《團聚》中辛圖的舅舅,那位老人那裏可以窺測到中國傳統知識分子道德風貌的延續。老人信守學業,而不隨市俗蠅營狗苟。他隻謀求在自己的本位上盡責的人生要義:以“春色三分,一分流水,二分塵上”的信念,泰然麵對自己的寥落。
《米家山水》中的米蓮子則有一種中國寫意山水那樣的性格:恬靜、雅致、悠遠、淡泊,具有內涵的靈韻。她麵對平庸紛擾的環境,尋求自己內心的淨化,向往安徒生《海的女兒》那顆為了別人幸福,寧肯忍受痛苦和犧牲的美麗、善良的靈魂。她始終以嚴肅的自我審視,去尋求與劉成的心靈溝通,最後甚至決定舍棄自己出國的機會,去成就劉鹹的事業。但事實上這也未能如願。
在這種現實與理想不相和諧的情況下,她為自己創造了一個美麗、純淨的思想境界:這就是她和她丈夫各自的創作天地——古文字研究和中國畫創作的世界。他們進入這個境界中超脫一切,並通過自省的智慧去成就自己理想的人格。小說以熱烈的筆調,讚美這是中國文化的最高境界:清風習習,朝霞絢爛,一片寧靜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