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收來得太匆促,也顯一般化,沒有跳出東方式的“團圓”模式,這是小說的一個失敗。但邢院生的“動蕩三部曲”可以改編成很好的電視連續劇,相信會征眼觀眾。

從《叛女》到《女伶》,作為叛逆形象出現的潤格,始終是一位熱愛正義、真理,追求光明的女性,出於愛國及對邪惡、黑暗的仇恨,她幫助革命者做些事情,是革命的同情者。但她是一位血肉飽滿的形象。潤格是一位堅強不屈的女性,在監獄裏,她沒屈服於敵人的酷刑。但作者又不去正麵寫,比如《女伶》三十一章,寫奎嘯虎對潤格施刑後,手提一根沾滿鮮血的皮鞭,踢休息室的大門,氣急敗壞,喘著粗氣,那首《何日君再來》,唱針被卡在唱片上的傷痕處,一再重複著“再來,再來,再來……”,就是滑不過去。奎嘯虎一肚子邪氣,把鞭子摔在地上,罵道:“他媽的,什麼再來,再來,別來了!”聽差把皮鞭撿起來,“把它掛在牆上,和牆上的一排按質量、粗細而分類的皮鞭、鋼鞭排上隊。”那氣氛,奎嘯虎的心情,都表現得十分生動、逼真。“沒多大意思,打了半天,連個屁都沒放,活像打在一塊石頭上,毫無反應,一聲不吭地就昏過去了,倒把那幾個哥兒們累得呼呼直喘,這有什麼勁。”這是奎嘯虎說的。黃子廉也說:“這個人真邪行,簡直是一支壞了的溫度計,什麼溫度也不能讓水銀柱上升,永遠是零點。”這種技法,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傳統表現手法,不直寫,卻比直寫更有表現力量。

潤格從家庭反抗,到出走,以及與社會、時代融為一體,她的性格一步步走向完善。所謂完善,非指越來越高大,而是說越來越真實、生動、具有靈魂。潤格深知得罪黃子廉後患無窮。但當他欺侮到頭上,企圖娶她的女兒小風為妾時,個人的安危且不說,連對“革命工作”不利也不顧及,也許這是普通人性的常情。作者沒有把。理智”強加給她,而是讓“人性”自然發展。她可以像母章魚一樣護崽,直到餓死,像斑頭雁一樣,拔光身上的羽毛,為風雪中的兒女築窩。潤格終於因此而走進深淵。最後,黃子廉要用挫磨靈魂的辦法對付她,把與她分離十多年的親生兒子奎綱派去,利用母子情套出他想知道的一切。母子見麵,撩起潤格往昔的記憶:小綱被人搶走時蹬掉的那隻老虎鞋和扔下的那把玩具手槍,一直是她走南闖北隨身攜帶的紀念物,總覺得那上麵有兒子的體溫,總覺得站在麵前的不是奎綱,而是小綱。當她發現奎綱想方設法想知道路拾遺的秘密身分時,她清醒了,警覺了,麵前的奎綱不再是自己的兒子。對潤格來說,有時母子情高於一切,有時則相反。這是人性在心理上完整的反映和邏輯。“後悔沒有走上革命的道路。我的家庭和我的幼年時代所處的環境,潛移默化地給了我不少影響。貪圖安逸,沉緬於小家庭的溫暖。

我能反抗封建禮教、封建婚姻,卻不能反抗我的懦弱。我不應該和複雜的環境妥協。”

潤格被奎綱追問後這樣說,“小風的爸爸告訴我列寧說的一句話:‘如果沒有非常複雜的環境,也就沒有革命。你怕狼,就別到森林裏去。’我怕狼,所以沒有勇氣到森林裏去,這就是我的後悔。”當時,是命運不容她背過臉去,就隻好麵對現實。

這也是“逼上梁山”。她恨自己覺悟太晚,並說:“如果天假以年,我決不苟延殘喘,我要跟他們擠命……”這是潤格的絕命宣言。至此,這位藝人的形象完美地呈現在我們麵前了。

除了潤格,作者還在《女伶》裏塑造了楊維林、江放、歐陽墨竹、黎明、劉三、劉三奶奶、高媽、江風、黃子廉、奎嘯虎、王國玉、黃伯雲、黃美雲、黃秀雲、黃柔雲,以及吉林等眾多的人物形象,這其中劉三、高媽、江風、黃子廉、王國玉、奎嘯虎等人物塑造得尤為成功。有的人物著墨不多,隻幾次出場,其性格便躍然紙上。黃伯雲原來是一個狗仗人勢的惡少,後來卻成了黃子廉的逆子,其變化十分令人信服。作者在寫像奎嘯虎這樣十惡不赦的大漢奸時,還寫了他人性深處隱蔽的東西。潤格重刑後,他想到潤格是一個文弱女子,動這麼大的刑,受這麼大的罪,太不應該:“黃子廉和她有什麼血海深仇?也犯不上這樣……”他對黃某的做法很反感。這樣寫,如同給一位貧血者輸血,使人物活了,增加了真實感。

《叛女》、《女伶》和《伶仃》都具有濃鬱的文化意識。小說裏蕩漾著曆史、文學、藝術、科學、風俗、民俗以及人們陌生的關於旗人和梨園生活的奇異色彩。

老北京的習俗、語言膾炙人口,如同倘徉在昨日的文化胡同裏。作者的知識之廣博,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什麼關於葡萄的曆史、成人節、女孩節、耶穌的傳說、營養學、迤北八珍,名人名言、楹聯名對、詩詞歌賦等等,真是包羅萬象,好像一部知識小百科。她的小說寫作,似乎不拘一格,沒有師承,憑著自己的感受、認識和理解,進入創作過程。但她的小說並不是知識的倉庫,而是將知識自然地扌契入字裏行間、人物的言談話語裏,像生活本體那樣。

邢院生的小說中,有著精彩的描寫,細膩、準確、生動,說老太太止住哭聲“像是收音機關了電鈕,連點餘音也沒有了”;把煙燈飄出的縷縷青煙,比作“上天的雲梯”;在黃伯雲眼裏,“江風彎彎的眉毛下麵是一池清澈見底的湖水,誠實得什麼也不保留,坦率的語言使她顯得更美麗了。”對潤格坐牢那段描寫,更顯示出作者不凡的手筆:太陽從地下室牢房鐵窗上照射進來,灰塵在一縷光束中跳舞,牆上抹著一道道棕色的血痕,一隻花殼小甲蟲順著牆角,慢慢往上爬行。蜘蛛吐著縱橫交錯的經緯,在屋頂的旮旯裏織了一個大網,得意洋洋地坐在蛛網中間,穿過網眼看著這間小小的牢房,以為整個世界都在它的網羅之下了。

剛剛長出兩條細腿的小青蛙,從牢房的鐵窗上,一失足跌下來,誤入囹圄。小青蛙奮力向上跳躍,哪裏能跳得出去呢?!每次雨後,這些不速之客帶著它的同伴,從草坪上的窗戶縫隙跳進來,闖進這個“禁區”就插翅難逃了。每次都是潤格輕輕地抓住它們的的腿,站在凳子上,把它們從窗縫裏送出去。它們一觸到草地,就歡蹦亂跳地唱起歌來,池塘邊上的同伴為了歡迎它們平安歸來,歡快地參加了大合唱。

這樣的描寫,或長或短,或繁或簡,不是創作進程中之所需,就是與人物的處境、心清息息相關,沒有可有可無的筆墨。

除了《叛女》、《女伶》和《伶仃》這三部長篇小說,我還讀過作者多年前發表的短篇小說《春寒》及《天空,已是朝霞如錦》。邢院生說過,別人說她能開拓,不能守成。這大概就是指她曾經從事過的許多事業,但能否守成,在我們這個國家,並非完全能依自己的意願。不過,她的小說創作以十年磨一劍的精神,艱苦而寂寞的耕耘終於有了收獲。她相信天才的十分之九是血汗的勤奮哲學,這是幸運。於是便有了生命中的傳奇,有了通俗而不俗、兼融高雅和通俗的長篇曆史傳記小說。她提筆為文,卻極少與文壇來往,但中國文學的大河也有屬於她的浪花。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杜鵑的淒楚叫聲,又一次從天外飛來。她一再說:“美國的風景再好,也不是我的祖國,我遲早是要回去的、”

“一切都沒有結束。曆史的河流,緩緩向前滾動……”這是一個傳奇的,屬於昨天又屬於當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