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永遠不要在文學藝術領域裏搞什麼標準設計,也切不可用預製件。”(《叛女·序》)我十分讚同這個對文學藝術的真知灼見。文學藝術作品隻應該有優秀佳作,而不應有什麼“樣板”。如果創作有了“藍本”,就不再稱其創作,最多是一個低能的模仿。小說不一定就該是《紅樓夢》、《水滸傳》、《戰爭與和平》、《子夜》,隻要有自己動人的形象、生活的脈搏、成功的藝術創造,就是好的作品。

薑椿芳在《我看〈叛女〉》文中說:“文學作品是不嫌一再描寫同一題材的,問題是不在寫什麼,而在怎麼寫。上下五千年,縱橫幾萬裏,都是文學作品應當表現的內容。”重要的是,要寫深,寫得新,寫得巧,寫得好。一個作家的成功,一是在於本人生活的厚度,二是在於思想的高度,三是在於作家的藝術概括力和語言的表現力。邢院生具備了這些,於是才有了《叛女》這樣的小說。

《叛女》卷前有作者三行題辭:獻給為了新生叛逆沒落,為了光明叛逆黑暗,為了明天叛逆昨天的人們。

獻辭是作者的寄托,十分令人深思。我們的國家和民族從昨天走來,沒有叛逆就沒有新生、光明和希望。曆史在叛逆中創造和演進,社會在叛逆中獲得正義和真理。但《叛女》不是政治教科書,是使人能從中得到教益的感人藝術。

古今中外許多傳世名作,多具有作者自敘傳的成分,或個人的生活經驗。《叛女》就是一部自傳體小說,故事描寫出身於清末兩江總督家庭的貴族姑娘潤格的愛情遭遇,以及後來她以藝術為武器投身於革命的經曆。潤格容貌美麗,聰明睿智,心地善良,多才多藝,但她在名門望族之家得不到自由,到處是野蠻和禁錮,她的一切都得不到保護和施展。當愛情來臨的時候,她需要更加遼闊的天地和自由,得到的卻是一個吃喝嫖賭、醉生夢死的丈夫和一個專橫暴虐、陰險毒辣的婆婆。從托家到奎家,從一個火坑到另一個牢籠,齷齪、卑鄙、荒淫、腐敗窒息著她。她對現實的反抗是放走了被禁錮十年的瘋女——丫頭秋菊。當她確知自己是老爺強奸了逃荒女白穎所生時,便毅然棄家出走。但走投無路,隻好以賣藝為生。潤格沒有隨波逐流,執著地追求人的尊嚴和價值,直到和國民革命軍中的革命者江放相遇、相愛、結合後,才從茫茫黑夜裏看出了光明。

《叛女》以辛亥革命、北伐戰爭及“九·一八”事變為背景,不僅寫了潤格的辛酸史、奮鬥史、反抗史,還塑造了義和團失敗後的紅燈照姑娘奇俠、參加革命的藝人路拾遺等女性形象,她們同是天涯淪落人,是掙紮著尋求正義和真理的一群,再現了中國曆史的一麵。

在中國文學史上,清末之後,描寫旗人貴族榮衰之作很有一些,但在曆史遞進中,描寫旗人貴族的演變、升沉,與中國現代革命水乳相融者,並不多見。《叛女》及其姊妹篇在這一文學領域填補了空白。

我有幸在作者的《動蕩三部曲》的第二部《女伶》(1989年,華文出版社)出版前讀到了原稿《女伶》是《叛女》的續篇,主要人物潤格、江放、江風等都沒有改變,它既有連續性,又有獨立性。故事起伏跌宕,頗能引人入勝。

《女憐》的背景仍然十分廣闊,潤格的故事和性格,就是在光明與黑暗的鬥爭環境中發展的。她在丈夫江放因軍閥內部矛盾被捕後,便把女兒江風寄養在地下革命者楊維林和歐陽墨竹夫婦的診所裏,而自己以女伶身分,浪跡天涯,幫助革命。

江放出獄,潤格母女回到北平,在梨園生活中,與日本豢養的漢奸黃子廉、奎嘯虎及其黨羽巧妙周旋,刺探情報。孤女柳文如不忍“女相師”金倩虐待而服毒自殺遇救後“投奔”大漢奸黃子廉之妻王國玉,日寇血洗甫京,楊維林罹難,歐陽墨竹到北平,陰差陽錯地成為黃家的提琴家庭教師,江風與黃子廉之子黃伯雲關係的變化,黃子廉向江風求婚等,這些淒楚而又富有戲劇性的故事,逼真地展現了那個時代的眾生相,構成社會生活的大展廳。潤格前夫之子奎綱的出現,是對人性的深刻解剖。

最後,奎綱“探監認母”,旨在誘供;在特務組織“不許良心抬頭”的“紀律’,與母子情的激烈鬥爭中,他的腦子裏萬馬奔騰,心在怒吼,一雙大手掐住了“惡魔”,就這樣潤格慘死在神經錯亂的親生兒子的手下。

這個結束也許殘酷,或許突然得不在讀者預料之中。但這個結尾,從藝術的角度看,是巧妙的,不落俗套。這個處理,很是顯示了作者不凡的思想深度和藝術高度。

邢院生的《動蕩三部曲》的夢想,是要以潤格及女兒江風的曲折坎坷的人生為線索,經清王朝的覆滅、辛亥革命的風暴、抗日戰爭的烽火,直到中國大地的解放,展示人的命運。三部曲已經出版了《叛女》和《女伶》,而夢還沒有圓,最後的一部《伶什》還沒有出版。1989年5月18日,她打電話給我:“明天,我要隨一個代表團到洛杉礬,他們是忙公務,我是旅遊探親,看兒子少傑,然後轉赴香港、日本衝繩、夏威夷,再到德國看兒於澄宇和女兒奇誌……”臨上飛機,她沒忘帶上她的第三部長篇小說《伶仃》的原稿。到了美國,情況有變,身不由己,隻好在那裏閑居。

她是個永遠閑不住的人,她找過工作,護理過一個半身不遂的女病人,最後還是呆在家裏改寫、加工她的小說——邊改邊抄,四個月後《伶仃》定稿了。夢圓了,她覺得自己好像已是江郎才盡,於是又寄夢想於未來:“我想下一部書將由少傑和奇誌他們從文化大革命續起。我覺得他們這一代人的生活也夠豐富多采的了,不比我們這一代人遜色。我的兩個孫子早能背誦唐詩了,也許他們也能繼承祖母的未竟篇章。”

人的命運,有時自己也主宰不了。邢院生本來是去美國探親和旅遊的,萬萬沒有想到,竟在四季如春、風景秀麗的洛杉礬定居起來。神使鬼差,美國對她不薄,每月能領510美元的養老金,5美元買個醫療保險;數年後養老金還可以翻番。也許這也算天上掉餡餅,可人是精神“動物”,由於語言不通,那種孤獨和寂寞難以言狀。1993年3月15日她來信說:“……常和貓說說話,有時也自言自語。由於神經類型穩定而沒瘋;說來說去,我還是願意參與北京的熱鬧。”雖然寂寞,除修改好長篇小說,還寫些散文,諸如《別人買地我發財》、《牙醫收費名堂多》、《我的另一半》、《老人和貓》等,以真名和“愛麗絲”的署名,發表在《世界日報》上。

1993年,《伶仃》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在時序上,《伶仃》接續《女伶》,但它又是完全獨立的一部小說。潤格慘死在親生兒子之手之後,女兒江風孤苦無援。

大漢奸黃子廉時時想霸占她,為了對付黃子廉,江風隻好與自己並不相愛的古複生匆匆結婚。江風的性格是潤格的延續。圍繞江風的命運,小說向我們展示了新一代的眾生相:古複生是江風父親朋友的兒子,與江風曾產生過愛情的銀行家方仲理、革命烈士的後代柳文如、受黑暗勢力迫害的林蓓嘉、漢奸的兒子卻與漢奸不走一條路又與江風相愛而又不能愛的黃伯雲、進步的和反動的大學生、正義善良的劉三奶奶,以及漢奸的妻子王國玉及其女兒們等等。這眾多的人物,都在光明與黑暗的搏鬥中,在中國曆史的大舞台上聯合演出一個曾經發生過的真實故事。江風最後在向黃子廉複仇時,她的手槍沒有打中真正的敵人,而自己則落入魔掌。最終,在共產黨組織的營救下方獲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