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壓在心尖尖兒上的石頭終於落了地,想盡一切辦法也沒有籌足尾款的方世貴一夜無夢,歪歪頭便大天亮,清晨醒來,麻雀的嘈雜都變得可愛無比,雙眼迷蒙地掃過白的牆壁,白的屋頂,幾絲裂縫鑲嵌在其中,看得久了,慣了,也沒啥大不了,橫豎也算合格,沒七八級地震,怎麼著也震不垮,比起震前自家的狗窩,可是豪華舒服百倍,整理啥呀,節約著這筆錢,盡快給玉生辦結婚,添一台大電視機,如果有能力再添置一些家俱,嗬嗬,嗬嗬,林莉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嗬嗬,嗬嗬,方世貴美美的憧憬,定定看著床頭,似乎看到白白胖胖的小孫子裂嘴衝自己笑,不覺笑得更深。
方三嬸理著塑料梳子上的頭發走進來,見他呆呆坐在床頭傻笑,啪,扔下膠梳,方世貴驚一跳,責怪她打破了自己的白日夢,沉著臉悉悉索索穿上衣服,腳在地上摸索著拖鞋,咳嗽不止,皺紋滿布的臉衝了血,紅通通,黑黢黢,直到尋著拖鞋,站在鞋麵,咳得彎了腰。
女人走上前在他後背輕拍:“咳咳咳,咳得人心煩,喊你走尹醫生那兒切拿點藥,硬是不肯。”
“吃藥不要錢嗦?”方世貴抹抹嘴角的口水,“年年冬天都咳,今年咋緊(這麼久)都不好?”
“呸!”女人用力在他後背拍一下,“你活昏了,這都要立夏了,還冬天。”
“哦喲!”方世貴拿起女人扔在小桌子上的膠梳,在頭上撓幾下,“日子過得快呢,地震這都要一年了。”
“就是說呢,都一年了,啥子事都還沒有說到一條路上。”女人抖抖圍裙,走出大門,熟悉地略略彎腰,在門右側拿起掃帚,正準備打掃,方婆婆在屋裏唉聲歎氣叫喚:“哎喲呢
--哎喲--要死了,人老了,不中用了,不得人管了--哎喲呢----哎喲--要冷死人哦--哎喲--”掃帚在地上頓幾下,憤然扔出老遠,咚咚咚,腳步踩得山響:“又咋個了,又咋個了安?方玉婷,死女子,你又把她惹到了……”
玉婷眼裏噙滿委屈的淚花,半披著襯衫從屋裏走出來:“哪個惹她了,哪個惹她了,她就是見不得我看書,說我貓到鋪蓋(被窩)裏頭看書,把她冷到了,都穿短袖子了,哪個還古(窩)到鋪蓋窩窩頭看嘛,老不死的……”
“嗨!你肉長緊了嗦?”女人衝上前揚手欲打在她肩膀,散披的襯衫晃晃悠悠,撲了個空,心下一緊,咬著牙悄聲說,“說得說不得你都敢說,看書,看啥子書嘛,過兩年找個好對象嫁了就是,還念啥子書嘛。”
“我不幹!”眼裏的淚花終於蓄成的淚流下來,“我要讀書,我要找個好工作,我要……”
“你要個屁!”方世貴衝出房門抬高巴掌,大吼一聲,母女二人都噤了聲,方玉婷低頭縮緊肩,左手環過瘦削的小腹,將衣角摁在右胯,掛在左臂的衣服滑了下來,一直滑,滑到洗得泛黃的白色小可愛內衣一覽無餘,襯衫角被她壓著,其餘部分一直滑到地上,右臂空空,幾乎掛不住內衣,咬著下唇默默流淚,委屈卻不敢發作的模樣,可憐又可悲。方三嬸飛快把襯衫披上她的肩,衝著方世貴吼:“打嘛,來打嘛,打死我們兩娘母(母女倆),你兩娘母好過安生日子,來嘛,來嘛。”邊說著挺高胸脯朝方世貴身上撞。方世貴尷尬舉著巴掌,左右為難。三人在堂屋裏僵持著,女人時不時嚎幾聲,方玉婷保持著原有的姿勢,一個勁不出聲地流淚,方婆婆欣喜自己達到了目的,一聲不吭,悄悄鑽到被窩裏,背衝著門,閉上眼挑尖耳朵聽。女娃子嘛,念再多書都是要嫁人的,地震這麼困難,老方家哪還有錢來替別個屋裏供大學生?玉婷娃要看書,老婆子就是不得如她的願,隻要逮到機會,就要她好看。媳婦也不是個好人,端茶遞水都拿臉拿色(指給不高興),不給她們點教訓,都忘記了馬王爺有幾隻眼。
方玉生載著林莉把借來的電瓶車停在家門口,堂屋門大敞,父母妹妹都各自為陣,氣氛異常詭異:“你們在做啥子安?大清八早不切煮飯,都在這做啥子?”回頭向方世貴,“老黑,你今天不上工啊?”
方三嬸抬眼看一眼站在門外的林莉,出了懷(指肉眼已能看得出她懷了孕),穿一件大大空空的長袖舊襯衫,拖拖踏踏,很不整潔,頭發長長了些,拖在腦後紮成結,額角兩捋不長不短,亂蓬蓬,分別披散在兩頰,更加的邋遢。“沒得啥子,早晨起來有點不安逸(不舒服)。”
“不舒服就切看醫生。”方玉生搬出一隻小凳子,放在門口拉了林莉坐下,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林莉撫著肚子細聲細氣喚一聲:“爸,媽。”
方世貴鼻子應一聲,心裏通太(舒坦)不已,眼睛故意掃過林莉微凸的小腹,美滋滋的感覺升上來,剛才的亂七八糟都拋出腦外,急急衝老婆說:“快切給林莉煮幾個雞蛋,懷起娃兒要營養。”
“不要,不要。”林莉連連拒絕,“我們在屋頭吃了早飯來的。”方三嬸走到堂屋一角,彎腰從一隻紙箱拿出幾個雞蛋,聽她這樣說,又放回去。方世貴又說:“咋不要,大肚子一個人吃,兩個人消化,要多吃點,快切煮,快切煮。”方三嬸又折回去,剛彎下腰,隻聽林莉又說:“當真不吃,當真不吃,我吃雞蛋要吐。”方世貴正待要說什麼,方三嬸疾步走向玉婷,拉了她向裏屋去:“人家不吃就算了,我又不是沒長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