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未至，寒意仍在，春節的氣氛因男人們相約出工淡去太半。大年初五，村裏來來回回轉悠著幾隻土狗，在每家門前門後卯足了勁的嗅，似乎再努力一些就能從黃土中嗅出肉味來，時而有女人提了拖把掃帚之類，裝腔作勢揮一揮，飛快跑出一段距離，不一會兒又繞回來，接著，嗅。幸運留下來的那簇大葉竹在風中嘩嘩響，樹枝光禿禿，不能發出任何聲響與之呼應，應付般搖搖枝條。爆竹短暫絢爛一地紅通通的紙屑，幾家女人揮著掃帚將它攬成堆，一縷風調皮地又吹散，幾絲紅隨風在半空翻飛，最終落在綠油油的麥地。黃泥的路失去水分，不再溜滑，硬梆梆，磕得腳疼。
李曉明縮著脖子低頭躲過凸出的黃泥塊，腳下猶豫，也不知今天來得合適不合適。習慣性攏攏上衣，才發現今天穿著分到的羽絨服，身體並沒有寒冷的感覺，正正肩，拇指和食捏捏鼻尖，皺皺鼻頭，又清清嗓子，腰身弓得愈發厲害。
“哎喲，李老板來了！”吳二炮老婆故意穿一件小號毛衣，大敞著外套，微凸的肚子大咧咧象漏了氣半癟的皮球。
“喲，吳嫂子，幾個月了？”李曉明嘿嘿幹笑，沒遇到尖酸刻薄的林法才老婆，還好，至少新年第一天沒讓人開口就下了麵子。
“差幾天四個月了。”女人被母性的光輝包圍，慈祥地輕撫著半舊紅毛衣。
“恭喜啊！”
“有啥好恭喜的，大的不死，這黑（這會兒）還不圍到你要糖吃？”
“吳嫂子，表（不要）傷心了，是他各人不爭氣……”
“也是，都過了這麼久，算了，想也白想，是我上輩子欠了他的，還夠了，他也就走了……”女人在肚子上打圈的手停在一處，眼睛迷茫望向遠方，空洞洞，讓人不覺跟著一起傷心。
李曉明摸摸鼻梁，走也不妥，留也不妥，正左右為難著，林法才老婆扛著拖把從劉喜房後拐出來：“哎喲。李老板來了啊！咋？要給我們修路了嗦，搞快些，搞快些，這個鬼路，走得人惱火，下雨就溜，天晴就梆硬。”
“嗬嗬，林三嫂說啥子哦，這個路我哪裏管得到。”心裏感謝林三嫂解了吳二炮老婆這進退兩難的窘迫，又羞愧她這話諷刺味十足，接下來要怎麼開口說尾款。
三表嫂抖抖拖把，幾滴髒水落在黃土，一直滾，一直滾：“呸，李老板又在洗我們腦殼了，就憑你的關係，要想爭取到來修還不是分分鍾（形容時間快速，不需花太多精力）搞定的事。”
李曉明說：“三表嫂表這樣說，我們還不是找口飯吃，你就不要再洗涮我們了。”
三表嬸鼻子哼哼，扁扁嘴扭頭就走，自言自語嘀咕：“喝（騙）我們瓜娃子差不多，哪個不曉得你跟劉書記那點關係。”
“三表嫂，三表嫂。”李曉明趕上她，“咋這屋頭都沒得個男人在哦？”
“都做活路切了撒，修房子貸了那麼的帳，都不要還了嗦？”三表嬸一步也沒停，拖把上又有幾滴水落下來，在硬硬的黃土上滾啊滾，“對了，李老板，你今天來做啥子？是不是要修路了嘛？”
“不，不是得。我，我想來，來把尾款結了。”李曉明憋足一口氣把話說完。
“哦，哈哈哈……”三表嬸愣一下，捂著嘴笑起來，“來，來結帳？”
大抵是女人目中無人的笑觸動了李曉明哪根神經，他突然生氣了：“有啥好笑嘛？莫非我做了活路還不該來要錢嗦？”
“應該，哈，應該，哈哈。”女人好不容易止住笑，一本正經地說，“反正我屋頭是不得錢的，隨便你要咋個。”
“哎，你這不是耍無賴？”
“我耍無賴？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先找許隊長好生（好好）談一哈再來……”
“咋嘛？莫非他許光金還敢說喊你們不給？”
“哼哼。”三表嬸飽含深意冷笑兩聲，冷冷打量一回李曉明，似笑非笑將拖把搭上廢舊木條釘製的粗糙三角架，黑黑的水珠子一顆，一顆，再一顆，滴落在地，融成一團髒黑。
李曉明看著那一團髒水發愣，林法才老婆嘴巴臭遠近聞名，卻也不怎麼說謊，看樣子不找許光金是不行了，還好春節前托劉書記送了好處給他，這事應該不會有多大問題，想想便又覺得這些“土農民”沒見過世麵，話說沒有永恒的朋友和敵人，隻有永恒的利益，隻在有了利益關係，哪有辦不好事的呢。李曉明扯動嘴角偷笑，斜眼睇睇林法才家大敞的門，不禁又笑笑，搖搖頭，蹭蹭腳底，轉身要離開。
許軍媽媽打開窗，頭伸出來：“李老板，年過得鬧熱啊，咋舍得走我們這來了？”
“嗬嗬，想來請軍軍娃喝酒。”李曉明扭頭衝她笑，習慣性緊緊上衣。
“哦，謝謝了啊，軍軍娃沒在屋頭，你要不要過來坐一黑（一會兒）？”
李曉明略想一下，拒絕。
“哎喲，許嫂子，你們跟李老板關係還好呢。”朱德寶老婆倚在門頭，淡淡說一句。
李曉明笑著說：“朱嫂子說啥子哦，我們的關係還不好啊？”邊說邊走近自己的小麵包，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