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除夕。
李曉明斜挎著舊帆布包，緊抱雙臂在集點裏來回，雨後的泥濘沒有因為天氣自放晴變舒適，反而因為一百多號人頻繁的來往更加濕滑，腳下不時滑一滑，隻得頻頻放開手臂保持身體平衡。來回在各家打哈哈，說些沒營養亦沒目的的語句。好幾家掛上紅燈籠，貼上嶄新的春聯，與新房子新成一片，新年的味道濃濃烈烈，不知誰孩子瞞著大人穿上了新衣，從他身邊跑過，大聲叫李老板，李老板，恭喜發財，恭喜發財。時而有人往他手裏遞些糖果、香煙，或是提著手指往他嘴裏放進一兩塊剛出鍋的臘肉、香腸。李曉明一一接了，或者不吃，原封不動放進帆布袋子。每家都領到同種糖果，不一會兒帆布袋子裏花花綠綠裝進半袋子，有了三分貨郎的感覺。李曉明搖頭自嘲，要是這些人這會子能這樣拉了自己，往口袋裏塞進尾款該有多好。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選擇在今天又來，催債避除夕，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如果誰欠了誰的債，如果二十九不能收到，就隻能待到來年。
村民們心知肚明，即使李曉明象隻遊魂來來回回的蕩，也不會在今天開口說尾款，大家都臉帶笑，歡快的氣氛沒有因為他的到來減少半分，看他在步步驚心狼狽的樣子，心裏有種莫名其妙報複的快感。
方智家客廳門大敞，房裏的家具一目了然，一張似能聞到新生油漆味的四方桌，招搖地擺放在最中央，配套的四條長凳子，保護紙小心地纏繞著凳腿。桌邊方智媽正放下手中的碗筷，江鳳挪挪盛菜的土碗，好象怎麼放都不合心意，小臉洋溢著幸福，不時偷瞄蹲在門前和女兒逗樂的方智。牆角高高堆著裝滿糧食麻布袋，突兀地，顯得與這新新的房間格格不入，平添了幾分豐收的味道。
李曉明一步一滑走到方智麵前，右手輕輕扯扯方可可的羊角辮：“小家夥，今天高興得很啊，你老黑（爸爸）回來了哦，給你買好吃的沒？”
方可可嫌惡地摸摸被他扯過的頭發，翻翻著白眼不理會他，繼續繞著這個媽媽讓他叫爸爸的陌生男子跑來跑去轉圈兒，無意義地重複著，爸爸，爸爸，爸爸。
“呃……”方智趕緊著站直身子跟他打招呼，開口卻不知怎麼稱呼，哽在喉邊紅紅臉。
方智媽在圍裙上擦擦手說：“智娃兒，這是給我們修房子的李老板。李老板，進來坐啊。”
李曉明擺手拒絕，和方智閑話幾句，口袋裏又多出一大把糖果來，壓在肩上的重量似乎沉了些，搖著頭向隔壁同樣房門大敞的張電工家去。
張電工老婆靠在門框，左腮鼓起一塊，享受地吧唧著嘴：“李，李老板，過年好啊。你來視察災後重建工作啊？”
李曉明說：“視察個屁，你就洗我腦殼嘛。還是你們安逸哦，清早八晨（大清早）都在煮臘肉吃。”
“安逸啥哦？要是沒得國家，我看今年這年難過得很哦。”張電工老婆從圍裙口袋裏撈出一大把糖果塞進他手裏，“來來來，李老板，吃糖，吃糖。”李曉明連連拒絕，直說有了，有很多了。
女人不理會，撩開帆布袋子，將糖果塞進去：“哎喲，噝，他們的你都拿到起了，就我的你不要嗦，我的還是國家發的，沒得毒。”
李曉明拍拍帆布袋說：“張嫂子說啥子哦，你給的我才更喜歡吃咧。”說完嘻嘻哈哈從她口袋裏拿出一個剝進嘴裏，“就你爛心眼多。”
“這樣子，才對嘛，噝，好吃不嘛？”
“好吃，好吃。”
“李老板，吃了早飯沒有？”林法寶捧一隻碗，剛出鍋的稀飯冒著熱氣，隨著林法寶呼呼吹涼四處散，幾片切得薄薄的臘肉肥肥膩膩漂在飯裏。
李曉明說：“哪有這麼早哦，老子褲子一攏（穿好）就跑出來了。”朝他碗裏瞧一眼，“哦喲，你們硬是在過年了嗦，一家兩家的都在煮肉吃。”
“呼，”林法寶吹吹熱氣，撅著嘴，輕嘬一口米湯，“是過年了撒，媽喲，這東西晾了一個多月，天天看得吃不到，老子口水子都要咽完了，今天早晨我婆娘終於給我煮一兩片吃，還交給你遇到了，走啊，我們那邊切吃。”
“算了，算了。”李曉明說，“我耍一黑（一會兒）回切吃就是。”
“哎喲，還回切吃，你婆娘給你吃龍肝鳳膽啊？”林法成捧著一隻大大的不鏽鋼缽，因為傳熱，他戴著破舊看不出顏色的手套，食指處破一洞。缽裏滿滿盛著稀飯，飯上也漂著幾片肥肥的肉，另外多出幾絲泡菜。
“林老大說啥子哦，我們的年難過啊……”聽他象是要拐到房款上，張電工老婆打斷：“李老板你在說啥子哦，你們還難過，年三十的，不要說這些啊，聽到不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