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豔豔終於沒有去二嬸家,劉喜料想她是哭得一塌糊塗不太好意思,吃過飯把亮亮留下,屁顛顛跟著二伯去城裏接劉洋,順道也給他添件新衣,叔侄倆冒雨踩過泥濘拐上村道,有說有笑,噝噝罵著天氣。遠遠看著一人,背上壓著大包,兩手各擰一隻旅行袋,不時停下抖抖肩,口袋放在腳背歇息片刻。
二叔問:“是哪個哦?背包勞傘的(指又手不空)。”
劉喜抬頭看:“看不清楚,不曉得是哪個。拿這麼多東西,多半是外頭打工的回來過年了。”
“想也是,拿那麼多也不喊屋頭來接一哈。”
“走攏看哈是哪個,我們切幫哈。”劉喜加快腳步迎上前,越行近瞧著人影越熟悉,“哎喲,方智,你龜子兒回來了嗦?”
雨裏忙碌的男子黑瘦的臉濕噠噠粘著雨水,俊臉上咧開笑:“喜娃兒,喜娃兒,龜兒子,咋碰到你了南?快來幫我拿一哈,累死老子了。”
“來了,來了,沒看到我跑多快來幫你啊。”劉喜接過他手中的口袋,胳膊肘兒靠靠方智胸口,“沒想到你娃走了這麼久還說四川話啊,還以為你要給我們來點聽不懂的呢。”
“爬哦,老子土生土長四川人,為啥子不說四川話。”方智舒活著筋骨,瞧見二叔走來,又笑起來,“劉二伯,你還好嘛?這是要走哪切?”
“跟喜娃兒一起切接劉洋娃。”二叔開心地笑,額頭的皺紋聚在一起,深深地幾道溝痕,“方智,你娃兒今年發了啊,帶這麼多東西回來?”從劉喜手裏接過一隻大口袋,掂掂重量。
“發啥子哦,地震了,哪家不修房子哦,我們屋頭的事劉二伯你還不曉得嗦。”方智從隨身褲袋子掏出一把花花綠綠的糖果,“來來,喜娃兒,二叔,吃糖,吃糖。”
劉喜從中揀出一個剝入嘴裏:“方智你改邪歸正了,不抽煙改吃糖了?”
“媽喲,老子走了都要一年了,你娃硬是一點兒也沒變,嘴巴不饒人。”抖抖肩帶,方智頂頂劉喜。
“變?有啥好變的?男兒本色!”
“啥子色?說清楚。”……
二叔擰著袋子走在二人後麵幾步,瞧著小夥子打打鬧鬧,對兒子的思念排山倒海地湧上來,來勢凶猛一直衝到他腦門,紅了眼。方智比去年回家更黑更瘦了,這娃兒在外邊定是吃了不少苦,也不曉得劉洋有沒有長高,能不能吃飽,是不是穿得暖,離家這麼遠,會不會不習慣……
叔侄二人送方智到村口,早有人眼兒尖,瘋癲癲又跑又跳告訴方智媽,方智媽急匆匆跑出來,又哭又叫,江鳳把女兒摁在懷裏,跟在她身後眼睛紅紅,羞澀又幸福地望著方智。一家人心肝兒肉的一陣亂叫,早把劉喜和二叔拋到九霄雲外。鄉親們聽說方智回來,都湧出來湊熱鬧,問寒問暖,老人們把方智前前後後擺弄,紅著眼嘖嘖羨慕。大夥吃著方智帶回來的糖果,爭相向他講述大災前後的事兒,故意塵封的經曆終於又有了新的聽眾,誰也不願意落後。每個人的經曆經過無數次的講述,如今也有了自己的規律和敘述方式,聽來象一個個古老的故事。
劉喜仿佛回到兒時,寒冷的冬日,一大群毛孩子圍坐在老人腿邊,老人取暖的火蔸兒(四川民間一種竹質取暖工具,手工製作,內置器皿可盛未充分燃燒的木材。)裏埋著各種豆兒,怦地聲響,就能吃到香噴噴的豆兒。孩子們小嘴巴黑黑一圈兒,抱著老人的腿,纏著要聽故事,老人們總是寵溺地笑,講很老很老故事。即使心裏清楚這群豆芽兒(小孩子的昵稱)早已熟悉,即使已講過無數次……
進城的途中,因為下雨公交車緩慢行駛,呼吸的熱空氣撞上冰涼的玻璃窗,凝結成霧氣,看不清窗外。抬起右手食指,胡亂畫出一個圖形,不斷在脈絡上重複,窗外的新房子一排排從眼前掠過,偶爾有幾家冒雨貼春聯,掛上紅燈籠,新年的氣氛濃烈。枯黃的樹葉掛在樹枝,雨幕中倏地閃過,一道美麗的風景。
車穩妥地停下,劉喜身邊的乘客擰著大包兒年貨,跟師傅和售票員打著趣走下車,公交車又穩妥地向前行進,二叔挪動身子坐到他身邊:“喜娃兒,你在想啥子?”
“沒,沒想啥子。”望著窗外熟悉又陌生的一切,認真確認一次,自己的確啥也沒想。
“沒想啥子?沒想啥子你把豔豔名字到處亂寫?”
“嗯?”劉喜挺挺腰,不明所以,二叔指指玻璃窗,迷蒙的窗玻璃上清晰地被他劃出一個“豔”字。紅紅臉,一陣亂抹,劉喜抱著雙臂不再說話。張豔豔嫁給自己的時間也不短了,可是為什麼沒有真實感?結婚證是在她迷迷糊糊中弄來,鬧劇一樣的婚禮也沒征求她的同意。結婚後閑言碎語的確沒了,可是張豔豔對他的依賴似乎也淡了。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找不問題才是最可怕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