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雨更加細密,劉喜把亮亮護在懷裏,張豔豔雙手搭起手棚,遮住少許雨滴,三人在雨中匆忙行路,正側的衣物濕透,側看著前後不同色彩,弓身急走的人,有些喜劇的成份。
劉喜未加思索仍走向板房,剛到街沿邊,就停下腳步,跺著腳嚷冷,亮亮蜷著腿不願下地,張豔豔走上來淡淡看著他,一聲不吭,見姑姑不似平日親切,孩子乖乖抓著劉喜站上濕濕的地麵,寒冷讓雙腳沒了知覺,好一會兒才緩過神兒,慢慢鬆開劉喜的手試著邁步,差些摔倒,幸而劉喜迅速抓住,幫著他用力跺幾下。
換著幹淨暖和的衣物,屋子裏靜靜無人說話,隻聽見悉悉索索抖動衣物的聲音,張豔豔平靜的臉上看不出情緒,象平靜的湖水下隱匿的波瀾,看不見一絲兒不妥,任由劉喜擦拭她濕潤的長發,毛巾揉亂柔順的黑發,幾絲跳出掌控,垂到臉頰,怪異的靜充斥著空空蕩蕩的板房,好不容易才安慰好的心情,壓抑不住悲傷,鼻頭一酸,紅著眼睛猛眨。
“不要,再傷心了。”劉喜不知該從哪裏著手安慰,自己不比她更傷心?
傷痛就象化膿的瘡,不碰或許就慢慢結痂,一碰,膿血便衝破腐朽的皮膚,四處溢散,所到之處,無不痛徹心肺。張豔豔靠在劉喜腰間嚎啕大哭,爹爹娘亂叫,冰涼的,無任何標誌的地方,葬著生她養她的父母兄嫂,來往行人川流不息,家家焚香燒紙,也不知道爸媽能不能找到哪一處才是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小雨淅淅瀝瀝,粘在臉上掩飾親人永別的淚。張豔豔哭父母親人,也哭自己無能,如若自己堅強一些,自立一些,他們就不會被葬在冰冷的山頭,他們至少可以生不離鄉,死不離家,可以有一座屬於自己的墳頭……回身摟住劉喜腰身,心疼他的喪母之痛,越發傷心。
林法才老婆穿著大大一雙雨靴,每走一步就噗噗響,手裏捧著熱氣騰騰的飯菜,擰開隔壁板房門,才發現自己搬得太幹淨,除了滿地狼藉和冷風,嘰嘰咕咕抱怨丈夫沒先見之明,新房子沒廚房就不應該全搬完,反正板房空著也是空著,一大家子在副房建好之前,還得在這裏吃喝。不鏽鋼缽傳遞著熱量,燙著她的手,三兩步跨進劉喜房間,幫,菜放上小桌子,雙手在圍裙抹來抹去:“媽喲,燙死老娘了,燙死老娘了。噝 ,噝,好燙。”手上的燙意略減,注意到屋裏兩人親密地摟在一起,捂了眼說,“哎喲,三表嬸啥都沒看到,啥都沒看到。”
毛巾塞進張豔豔手裏,劉喜拉拉衣角:“三表嬸說啥子哦,我們才切祭了爸媽哥嫂,她……”
“哦,還是三表嬸不識相,豔豔,不要傷心了。”拿過她手裏的毛巾小心為張豔豔擦臉,“你爸媽哥哥嫂嫂都是好人,天災人禍哪個算得到,不要再掛念,大過年的,不要讓你爸媽不安心。”
“……”哽咽著揉眼,聽話地點點頭。
劉喜悄悄鬆口氣,抱著亮亮去二嬸家,留下三表嬸開導張豔豔。三表嬸也沒讓他失望,扶著張豔豔繼續說:“豔豔,你看,現在房子也修好了,就差買家俱,修副房,好日子還長,不要哭壞身子,亮亮還小,你說是不是?”張豔豔再點頭。三表嬸受到鼓勵,索性扶了她坐在床邊,“再說,你跟劉喜都結婚了,過完年,你還是應該打算給劉家再添個娃,劉喜屋裏一個親人都沒得了……你們三個人,要……”說到傷心處,三表嬸倒把自己惹哭了。張豔豔忽略掉羞怯,反來安慰她,兩個女人安慰來安慰去,時間便一點點流去了,桌上的菜飯靜靜飄香,早被人遺忘。
林法才父子在家左等右等不見老婆帶吃的過去,二人心生氣憤,罵罵咧咧走過粘腳的黃泥路,拐進板房,上得街沿,林小華放聲大叫:“媽,媽,飯煮熟莫?都要餓死了。”踢掉腳邊一圈泥,腳底的黃泥一路跟他到張豔豔窗邊,“媽,你咋還在這耍?我都要餓死了,你還不切煮飯,你想把我餓死嗦。”
林三嫂拍拍張豔豔手背,擦淨眼角的濕潤,笑著衝窗外的兒子說:“早就煮好了,早就煮好了,餓死鬼投胎的嗦。”林小華跨進屋,瞧著桌上的飯菜哼一聲:“這不是早就弄好了,你不拿過來給我們吃,你在這耍,老糊塗了。”
“你個龜兒子,你這麼大個娃一天到黑隻曉得耍,也不幫你媽做事情,嘴還嚼。”林法才在他頭頂推一把,端起兩碗菜又走出去。林小華撫撫被推過的地方,捧起另外一東西緊跟著去了,林三嬸訥訥地站在床邊,不知所措,自己忙上忙下做好飯菜,所有的功勞輕易就被父子兩抹殺了,竟是沒人叫上她回家吃飯,尚未平息的傷心,發了酵,一發不可收拾,三步並著一步走,站到空空的街沿蹲下身子撕心裂肺哭泣。林三嫂娘家弟媳也在地震中喪生,她何嚐不傷心,父母年邁,年幼的侄女無人照顧,沒本事的弟弟今後又要怎樣才能娶到媳婦兒,再想自己的,兒子壞習慣一個多勝一個,丈夫稍稍能幹一些,對自己卻不似以前那樣惟命是從,新生活還沒開始,煩心事一件接一件……
廚房裏另有幾家女人正做著午飯,聽見林三嫂大哭,都探出頭來觀望,見她一人蹲在街沿邊傷心,細雨斜在她身上,再無其它人,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出就裏,又縮回去繼續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