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氣,哪個還穿啥子棉衣?名牌,熱和(暖和)得很。”皺皺鼻子,湊進許光金嗅嗅,“許隊長,你好久沒洗澡了?臭烘烘的,我們在外頭都是有澡堂子的,再哪們一周也要洗個一回。”
“哦,我昨天才洗了的,我們一大群人跑到鎮上澡堂子切洗的。現在都裝熱水器了,就是水沒通,還用不了。”許光金不以為然,又跺跺腳上的稀泥,“我走攏了,你們屋還在前頭。對了,林四娃,你不要四川驢子學馬叫,還是就說你的四川話,我們聽得懂。”
林四娃紅紅臉,抬頭看,自己跟著許光金走進了集中點,稀泥路兩側整齊地排列著新房子,白的牆,綠的瓦,朱紅的大門,每家都有細微的區別,冷不丁闖進來,他找不自己的家。回頭想要問問許隊長,四周一片雨霧茫茫,許隊長到底進了哪家,他竟也不清楚。站在雨裏,緊縮著身子,寒冷直浸入骨髓,tmd的名牌,一點兒也不保暖,冷死個人,要不要為了回來顯擺,也不至於讓自己凍成這樣,哆嗦著發紫的雙唇,雙手縮進衣袖,放在嘴邊嗬嗬,正正身子,挺挺腰板,大聲喊:“老黑(爸),媽,我回來了!”
林誌高老兩口一生帶了四個孩子,兩女兩男,兩個女兒早年出嫁,與家裏不親,老三老實聽話,可惜十二歲那年一個人跑到泉邊遊泳,淹死了,就留下個林四娃,老兩口恨不得含在嘴裏,捧在手裏,慈母多敗兒,此話不假,看看林四娃就知道。
“老黑,媽,我回來了咧--”
林誌高兩口子圍坐在空空的新房裏,各自抱一隻暖手袋,靜靜聽著雨水打在屋頂,傻笑著想兒子。林四娃的聲音突然在雨中響起,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再我看你你看我,翻動手裏的暖手袋,撇嘴嘲笑對方想兒子想出了社經病,那個不爭氣的東西一去連個音信也沒有,哪會說回來就回來,這都臘月二十九了,連個電話也沒打,也不知道是不是象人家傳說的那樣,死在xx山裏邊,屍體也找不到了。
“林誌高,林誌高,你娃回來了--”林四娃再叫,把父親連名帶姓嚷嚷,冷的空氣讓他對家的渴望強烈萬分,恨恨地詛咒父母不第一時間跑出來看他的風光。
林誌高夫妻跌跌跌撞撞往門口衝,這才是林四娃應該有的語氣,是那個殺千刀的東西回來了,兩個老人眼中蓄淚,兩顆頭擠在開了半扇的大門,細雨撒向布滿皺紋的臉,暖乎乎。
“林四娃,你個砍腦殼的(罵人的話),你曉得落屋了(回家)。”林大娘看著兒子跑向自己,喜極涕零,連聲咒罵,推開老頭子讓兒子進屋,“才穿這麼一丁點,你想把自己冷死了事啊?老不死的,還不給他拿件襖子來。”林誌高唉唉應著,佝僂地身子鑽進裏屋,很快拿出一件嶄新的冬衣。
“快穿起,快穿起,這麼冷的天,感冒了咋辦,大過年的……”林大娘抱怨著給兒子穿好,偷空抹抹淚,蒼老的麵容喜不自禁,“這是你老黑領的救災物資,聽說是個啥名牌羽絨服,我們懂不起,反正熱和得很,我們一直給你留到起的。”
林誌高站在旁邊嘿嘿傻笑,雖然鄉親們多半都領了同樣的衣服,劉喜太高,許軍太黑,朱德寶太胖,張電工太老,林法才太髒,林法成太慫,方世貴太憨,吳二炮太……怎麼看還是自己兒子穿著標誌,到底是老林家的種……空蕩蕩,彌漫著石灰味的新房子,一時間升起暖意,寸步不離的暖手袋被遠遠的拋開,林大娘腳不點地回板房準備吃的。林四娃穿得暖暖和和鑽進被窩,不消幾分鍾,大聲拉響呼嚕,沉沉睡過去。林誌高輕輕合上門,踩著泥濘的路,回去幫老婆做好吃的。
許光金換掉濕淋淋的衣物,一個舊信封掉落在地,他想起是治保主任讓帶給劉喜的重要東西,信封沒封口,他隨手拉出裏邊的一張紙,紅紅的拓著xx人民法院的印章,竟是法院的傳票。瓜娃子胡少兵當真跑到法院切把劉喜告了。
許光金習慣性地抬手,才想起煙袋不知掉到啥地方,喚了老婆拿來香煙,死盯著手中薄薄的紙,悶悶吐著煙圈,心疼著劉喜,張豔豔和張子亮這三個無父無母的孩子來,不知道今天通向親人的山間小路,會留下多少人的足跡。又有多少人會再次肝腸寸斷,傷心欲絕。不知誰家祭拜,佛香散在空氣中,幾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