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1(1 / 2)

李大娘被七腳八手抬下急救車,如一具會呼吸的腐屍,渾身上下無一兩肉,皮兒包骨,喉嚨下方開口插著氣管,嗬嗬的聲響,鼻孔、腰部、胸口、尿道……橫七豎八連著續命的管子,嘴唇幹裂,眼窩深陷,顴骨高突,額頭以上被白色的紗布包裹,傷處隱隱浸出些淡紅。張豔豔踮起腳尖自人群縫隙中瞧著,濃濃的藥味兒令她胃發酸,直朝上湧,退出嘈雜的人聲,冰冷幹燥的新鮮空氣擠進胸膛,壓抑得全身毛孔發疼。

大春、二春護在床邊,拽著軟的擔架商量應該把她抬進誰家,二人互不相讓,兩個媳婦兒捧著盆兒、碗、溫水瓶等物,嘴裏也不閑,相互推托,不願讓她進自己的板房。

小春媳婦急步跑在前,打開門,冷冷地掛著厭惡:“師傅,抬到這邊來,我媽一直住在我們這邊。”

眾人順著她手指方向,折騰好一會兒,才將毫無意識的李大娘放在她熟悉的床上,落葉歸根,李大娘是被叛死刑的可憐人,借助嗓眼的氣管嗬嗬喘著粗氣,出多進少,仔細聽聽,就隻聽見出聲兒,再也找不到進氣的聲音。

小春夫妻淚眼朦朧,忙前忙後分散傷心,急救車呼嘯而去,窄窄的板房圍滿左鄰右舍的鄉親,壓抑的歎息,抽泣,氧氣通過氣管的嗬嗬聲,愈加清晰蒼涼,寒冷的板房籠罩著死亡的氣息。

張豔豔摟著呆呆瞪大眼睛的亮亮,愣愣看著小春屋子的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人們象是虔誠的教徒,不惜數次的來回往返,在李大娘昏迷的痛苦中感受死亡。大災當日的恐懼無助和委屈冰冰地升上來,生命如一縷風,輕輕吹過,一去,便沒了蹤跡。

“外邊這麼冷,蹲在這裏做啥?”劉喜從她手裏抱過亮亮,伸手扶她起身。張豔豔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雙腿發麻,側身倒進他懷裏。

劉喜淡淡地說:“多大個人了,還不知道心疼自己。”

林法才陰著臉從家走出來,情緒低落:“喜娃兒,你說這個人還有啥意思?李大娘跳河那天我在路上遇到她的,走路風風火火,那樣子瞧到起,不說三十年,再活個十好幾年不成問題嘛,你看……”想是李大娘忽然睜開眼,有人大聲叫:“醒了,醒了,你們看,李大娘醒了。”隻聽小春媳婦兒平靜地說:“沒有,她無意識地睜眼睛,啥都不曉得……”圍在窗口的好幾個頭,拉長了脖子想看看李大娘睜眼的樣子,黃大媽費力踮高腳尖,細長的脖子拉得直直,象隻脫了毛的鴨子。

劉喜一手抱著亮亮,一手摟住張豔豔,和林法才說話:“看樣子就這兩天的事。(指李大娘死亡。)”

林法才說:“發支煙來抽,心頭不舒服。”

張豔豔跺跺腳,離劉喜遠一些,林法才自己動手從劉喜褲袋子裏掏出香煙,煩燥地點著,深吸一口:“死,死,死,想死還不容易?就是死得太遭孽。”

“不要去看了,越看越遭孽。”林法才老婆從新房處過來,貼著板房的牆壁快步走近,仿佛沒有了依靠物,李大娘的靈魂就會附在自己身上尋找生機一般。

“看一哈又咋了,墨到(以為)你一天到黑沒事就喊要自殺,要跳河,要上吊,安逸不嘛?”林法才埋怨著,把手中吸掉一半的香煙遞給女人,三表嬸吸著老公的煙,站到林法才身邊。刺骨的風嗚嗚叫,大春二春老婆在各自房裏嘀嘀咕咕,混在各種聲音裏,許光金也聽出一些名堂來,拉長了臉說:“李大春,李二春,你們也把各人的婆娘管一哈,你媽都成這樣子了,還在說這些沒用的東西,還有不得一點人性。”

聲音剛落,就聽見大春在房裏責怪老婆多話,有啥不等到媽死了再說,定要現在呱呱個沒完。女人不依,於是提高了聲音罵:“我李家屋裏的事,外人不要嘰嘰歪歪,添話不添錢,有本事把我們的房款解決了啊。”

許光金聽著來氣,捏捏拳頭:“我沒得那本事,你有本事,有本事你自己切跑撒,政府門大開。”

“許隊長不要跟她一樣。”李大春蓬頭垢麵鑽出來,扶著許光金的肩,“不要跟她一樣。”

許光金擺脫大春:“我不跟女人一樣,你媽住院,我許光金也沒閑到啊,紅十字會,慈善會,哪家沒給你們補貼,村民捐款,哪家我沒有切跑,還有人家張豔豔,跟人李家有啥關係,有啥關係,這麼冷的天人家跑來跑去為啥子?”

“許隊長,許隊長,不要生氣。不要生氣。”李大春的手被他擺脫,滑到臂彎,緊緊抓住,一個勁兒道歉。女人倒象是上了發條,和許光金隔著鋼板的牆理論起來:“嘿,哪個喊你是隊長,隊長就是該幫我們跑,張豔豔,她願意幫忙,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