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嬸說:你傷沒好,醫生說過,坐久了傷骨脈。
老陳說:沒事,隻坐一會兒,這段時間傷口疼,一聽歌就不疼了。
吳家三伯說:鬆子回來了,大家全都高興,我先唱幾句開個頭,接下來你們要好好唱唱。說著,就幹咳了一聲,清清嗓子唱起來:
走一走,看一看,
世上人人都想錢,
唯有黑山隻愛歌,
一代一代往下傳。
道姑為錢女扮男,
剃匠為錢團團轉,
和尚為錢剃辮子,
道士為錢去化緣。
有人在咳嗽,顯然要接腔,可四嬸搶了先,吳家三伯剛落音,她就接上了:
財主為錢把田賣,
商人為錢靠詐騙,
美女為錢失了節,
老爺為錢罷了官,
強盜為錢害人命,
賊子為錢挖牆眼,
黑山子民不想錢,
種地唱歌求歡顏。
我見母親碰了碰父親的胳膊,催他趕快唱。父親驕傲地說了一句:兒子到城裏工作了,我高興,唱就唱吧。
有人為錢挨打罵,
有人為錢結了冤,
有人為錢不認親,
有人為錢不要臉,
有人為錢逞凶惡,
嗚呼一命染黃泉,
黑山男女會做人,
一代一代行得端。
曉翠坐在吳家三伯旁邊,有情有意地望我一眼,也開腔唱起來:
妹是鄉間一隻鳳,
兄是城裏一條龍,
鳳在天上龍在海,
隻要心誠能相逢。
我懂得曉翠的情意,在文化站時,每日和她在一起,見我伏在桌上寫作,她就把門拉上,不讓人打擾我;有學生來文化站看書,她就囑咐,不要聲張,免得幹擾了我的心緒;有時鄉領導安排去村裏辦事,她獨自去完成,為我省時間寫東西;我寫出的作品,首先給她看,說好說壞我都聽著。我在省裏發表的那個作品,她提過意見,補充過材料,沒有這一點,不會有好的結果。我離開黑山的那天晚上,她吆喝人在賽歌堂唱歌,用這種方式為我餞行,她唱了很多歌,我發現她眼裏有淚光閃動,就當眾送了她一首歌:
妹家窗外有株柳,
柳樹蔭蔭遮窗口,
我願變做楊柳枝,
天天都見妹梳頭。
我看得出來,她很感動,當時將身子背過去,悄悄地擦了眼淚。今晚,我還得以歌表達心情,想了想,便唱了一首:
太陽落坡坡背陰,
手拿白布去染青,
白布染青色要褪,
哥哥愛妹不變心。
聽了這歌,她很高興,正想開口再唱,四嬸接過去了:
盤古開天分陰陽,
三皇五帝治朝綱。
紅漆桌子四角方,
金玉滿堂雙鳳凰。
滿朝文武來送禮,
滿朝武官抬嫁妝,
萬歲爺爺當紅娘,
金色鳳凰配鴛鴦。
四嬸唱畢,大家臉上都有笑容,把我和曉翠看著拍手。母親望著吳家三伯說:你歌多,好好唱幾首吧。吳家三伯說:都高興,大家都好好唱幾首吧。護林員老陳斜看了四嬸一眼,小聲說:我也想唱幾句,嗓子不好,又怕大家笑。四嬸說:唱就唱吧,也不是讓你上台演戲,嗓子好不好沒問題,今天鬆子回來了,主要圖個歡喜。於是,老陳就唱起來:
別人嬌妻不能尋,
月季花刺會戳人,
走出三步被人笑,
寧可在家打單身。
老陳唱這歌,四嬸最明白意思,那年老陳在菜園調戲四嬸,受到了一次驚嚇,也受到一次打擊,從此見了四嬸,總是垂著頭,不敢看她,不敢搭腔,感到羞怯。四嬸男人去世之後,老陳同情四嬸,經常幫她挖地,幫她拾柴禾,從來沒有不規矩的舉動。後來,山上失火,老陳被燒壞,四嬸經常去看他,幫著做飯吃,幫著洗衣服,老陳受到感動,哭著對四嬸說:那年我侮辱了你,這輩子我對不起你,隻有下輩子做你牛馬。見他這樣,四嬸也很慚愧,說:老陳,我也對不起你,那次不該喊叫。她的寬容,讓老陳明白了一個道理,男人一生莫做羞事,堂堂正正做人。今晚老陳用沙啞的聲腔唱出這首歌,四嬸又受觸動,眼睛潮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