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山長大,對這裏的山和水,人和事,房舍和樹木,什麼都很熟悉。然而,我隻離開黑山兩個多月,現在回來,見到滿目青山,見到村莊,覺得十分新鮮,好像離得很久很久了。我下了車,從鄉政府那兒往家走,路過小街的文化站,想看看曉翠,可是,文化站的門鎖著,掂著腳尖在窗上看,裏麵沒見人。突然,身後有人說話,回過身看,是鄉上的小秘書,我還沒說話,他知道我找曉翠,就主動介紹說,曉翠也想當作家,組織村裏人唱歌,她把歌子全都記下了。
我說:曉翠沒在文化站了?
小秘書說:你走後,黑山影響可大哩,全鄉都知道你寫了賽歌堂的事,得了獎,出了大名,縣電視台來拍了唱歌的節目,黑山人都知道山裏的歌也有用處,所以很多人開始唱,鄉上領導也重視這事,讓曉翠多在村上組織組織。前幾天,還有三個外國人來黑山,在賽歌堂聽了半天歌,豎著大指頭說好。
聽到這些,我有一種說不清的激動,覺得這個偏僻寧靜的小村莊,怎麼一下就漾起了波瀾?我快步出了小街,就往家裏走,上了彎彎拐拐的村路,一會兒遇到幾個人,大家都很客氣,有的叫我小名鬆子,有的叫我大名張鬆,有的叫我作家,有的叫我秀才,都問我,是不是想家了?是不是又要回家寫一部書?
我點點頭,說離開兩個多月了,要回家看看父母。其實,我是回來辦調動手續的,這個不便和大家說。兩個多月前,舅舅從城裏來黑山,坐著小車,停在鄉政府門口,讓鄉上的小秘書到文化站叫我,說有急事。舅舅是市文化局長,遙遙幾百裏路程,找我有什麼急事呢?我在文化站工作,平時抽時間寫點小說,與舅舅個人,與舅舅的單位,都沒有太多的聯係,他找我幹啥?那天小秘書去的時候,曉翠也在文化站,正在給我唱歌,她會唱情歌,當時唱得很忘情,我清清楚楚記得歌詞:
陽雀歇在綠樹蔭,
斑鳩問我哪裏人,
我是天邊陽雀子,
玉帝差我鬧陽春,
找個情歌伴合聲。
曉翠嘴裏唱,眼裏將我定定看著,給我傳播著一種純情的內容。鄉上的小秘書也想聽,但不敢誤事,催我快快走,說舅舅等著的。我跑著去了鄉政府,一進門,鄉上領導就祝賀,說我走了運氣,要到大城市工作了。舅舅把主要的意思講了一下,說我寫了一篇小說,有特色,有風格,有影響,市文化館正好差寫作的人才,就物色了我,決定調去當寫作幹部。這確實讓我始料不及,一時間,我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在黑山這地方,如果有人去城裏工作,是鯉魚跳龍門,光宗耀祖,年輕人夢寐以求,隻是不容易實現這夢。我當時就好像到了天堂,晚上,大家在賽歌堂為我餞行,我唱了一首天堂歌:
賽歌堂前好光景,
好比天堂玉殿形,
牆壁上麵畫海馬,
海馬上下畫乾坤,
乾坤之上畫日月,
日月旁邊畫彩雲,
彩雲周圍畫花朵,
花朵左右畫鵪鶉。
這天晚上,我們唱罷歌,曉翠一直陪我在村路上走,用很低沉的聲音對我說:張鬆,你這一走,我很孤獨,這一輩子,我沒有緣分和你走在一起。
我說:以後你也寫,我請舅舅幫忙,也把你調到城裏去,放心,隻要你努力,最終我們還是會到一起的。
到了城裏,雖然麵對的是高樓和車水馬龍,但是,沒有曉翠,我也覺得十分無聊和孤獨,每天晚上做夢和曉翠在一起,當醒來的時候,總是空虛和落寞。我寫信鼓勵曉翠,一定要好好寫東西,爭取早到城裏。話這麼說,心這麼想,可是,山人進城,有如登天,實在太難了。我去文化館,並不是直接調去,而是試用三個月,表現好,真正是人才,才正式辦調動手續。當然,舅舅當著文化局長,掌握著人事大權,試用期還沒到,就向黑山打來電話,要正式調我,讓把工作關係轉到城裏去。我這次回來,就是辦調動手續的,調令就裝在兜裏,別人說我想家,也沒說錯,這兩個多月來,也確實想念曉翠,想念父母,想念黑山。
從早上坐車離城,回到黑山已近黃昏,待落的那枚夕陽,懸在村莊後麵是山尖上,像一盞巨燈,為我照亮回家的路。這枚夕陽我很熟悉,也覺親切,好像隻有黑山才見得到這麼美麗的光芒。我站在小河的吊橋上,欣賞著這抹光彩,它讓村莊和四周,構成了一幅美麗的畫圖。見這景色,有一種久違了的感覺,真想在吊橋上站上一天。我低頭俯看橋下,河中淌著清碧碧的水,被夕陽染了色,波光的閃動,像一河金鱗。就在不遠的地方,有一輪古來的水車,不知何年何月架起來的,上麵泛出蒼古之色,水板上長滿了綠苔,永遠在那兒不息地轉動,發出吱呀吱呀的叫聲。這水車是一部古書,是一段曆史,我從來沒聽到過黑山人對它的講述。記得少小時,每逢炎暑,我和同伴赤條條爬在水車下,讓上麵的水向身上潑灑,很覺快活。那時,曉翠常常跟著我玩,見我精著身子,她就目不轉睛地看我,我羞,怕她盯下邊,就往水下蹲,惹得她嗤嗤地笑。這些事,像是發生在昨天,一望四周的物和景,千事萬事都出來,我想作詩,可惜不會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