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三家,關係不生分。我說,窮人走到一起了,和氣,同病相憐,要團結。汪明根說,新中國誕生,就靠的窮人心齊,不然,現在大陸還是國民黨領導。老夏說是的,馬上有一段快板出口,打竹板,響連天,世上窮人心相連,有職有權樓下住,攀上頂層是好漢。書平會寫小說稿,掙來稿費血汗錢;明根嗩呐吹得精,滿腹髒氣變音旋;我寫曲藝混飯吃,隻得將就鄉下演;大家走的一條道,從文從藝賽大官。我們聽得興奮,立馬拍手,抑製不住叫好。汪明根激情上來,****嗩呐便吹,吹的是《十輩古》,是我們熟悉的曲子,馬上附唱,孔子一歲知禮義,孟子二歲把書讀,文王三歲會八卦,周瑜四歲登高樓,五歲南唐高鷂子,六歲孔明擺陣圖,七歲哪吒鬧東海,八歲關公玩春秋。一時間,笑聲掌聲一片,把一棟樓幾乎抬了。
正在樂,妻下班了,拉著孩子鳴鳴上樓來,還在走道,就拍響巴掌,嚷嚷著說,笑啥呢,聽聽下邊,李局長吵哩。我們當即無聲無息,聽,下麵還有吵聲,像啥話,這是辦公樓,還是放牛場?還講點文明氣氛嗎?即刻,館長小陳上來,小聲囑咐說,李局長在下邊,你們就不要吹,不要鬧,等他走了,你們再熱鬧不行?我們理解陳館長的好意,答應可以。大家相互一笑。小陳下樓時,有意抬高聲音說,局長每天都要處理大事,我就不主張你們這樣嬉鬧,吹一吹,笑一笑,也是應該的,但要看時間,不能影響了局長辦公。我們知道,小陳是個善人,但也明白他是個狡猾的人。
我們三家,很團結,雖幹的事情不同,卻算道友。老夏雖是老者,但謙虛,說自己不如人。文革那年,參加工作,到文化單位,不幹別的,就幹這些編順口溜的事,時間一久,啥都不會了,隻有這麼編下去。我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他說,這就算笑話了,要成狀元,早該成了,不會等到快退休時,還沒名沒姓,落個自誤自樂。孩子鳴鳴說,爸,老師說,家長在文化單位的,都要貢獻一首歌詞,你給我寫一首。我有困難,隻會編生活中的雞毛蒜皮,別的啥都是外行。我對鳴鳴說,你請夏伯伯吧。老夏說,別的不行,這個我可以幫幫你。遂從我桌上取過筆,順便拿過一張報紙,在一個角上寫了幾句,紅色電波震長空,驚動嫦娥明月宮,新掛彩燈給頭看,九十年代百花紅。
我連讀三遍,說好,這歌詞上檔次。妻是老高中生,也有些水平,說,我們鳴鳴爸爸還寫不出這好的歌詞。老夏口中否認,顏麵上卻高興得很,說,我這是雕蟲小技,書平寫的是大文章。我清楚,老夏說的是真話,平時,他很有些瞧不想自己,說這是放牛孩子都會的,登不得大雅之堂。每次,我和汪明根誇他,他那張臉就有點發紅,讓我們不要這樣,他心裏難過。不少時候,縣報和市報,都發出他的曲藝段子,收到樣報後,藏了,不宣傳。年終,小陳館長讓文化館統計成果,我發的小說稿全報出來,汪明根嗩呐參賽得的名次也報出來,唯有老夏的不真實,隨便說一點點完事。這種自卑心理我體會得到,不過,這是一個幹事業人的死症結,往往阻礙天才的成長。我和汪明根商量,要鼓老夏的勁。我說,你老夏一個最大的毛病,是缺乏自尊自重,現在,大家戲稱我們三人為三奇才,我接受。不管咋說,我們選擇的事業,是世人所需要的事業,去訪訪,全縣吹嗩呐的,有誰吹上了汪明根的檔次?有誰在市裏得過頭名狀元?這麼說,汪明根鬆鬆地出了一口大氣,滿身激情在澎湃。我又說,你老夏出口押韻,出筆成趣,全縣四五十萬人民,誰敢與你比高下?有幾個三天五天占報紙的版麵?我們不是庸人俗人,冠冕堂皇幹我們的事業,人家剃頭,我們就得蓄長發;人家扣紐扣,我們就得敞胸膛;人家應該守禮,我們就該傲慢,這才是真正的文人。老夏點點頭,一笑,說自己不是文化人。我問他,你難道是打鐵的、修鞋的、行醫的、做官的?你不是文化人,在幹啥?老夏又一笑,心理上已經認可。汪明根說,你老夏蹲在高台,低看自己,要說自卑,我應該自卑,我幹的事是下九流,一流高台二流吹,三流馬戲四流推,五流池子六搓背,七修八配****妓。聽聽,我汪明根幹的事簡直和婊子同流合汙了,我就不自卑,你老夏還自卑個球。老夏的精神,一下振奮起來,說,也是。他高興得有點抑製不住了,臉上濃濃地笑著,雙手垂在襠邊搓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