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九鬆浦父女揚威 風雲莊祖孫納客(2 / 3)

正欲上馬,隻見裏麵一個少年出來,問道:“什麼事囉唕?”在客道:“有三個客人,這等時分,硬要來投宿,你道好笑麼?小官人不必去睬他。”那小官人便去莊客手裏奪個提燈來,照看了他們二人一看,說道:“二位客官,且慢行。”便問了來曆,又知是廝殺脫命。那小官人便道:“二位請少住,我去就來。”說罷,連忙進去了。不多時,那小官人出來,吩咐道:“已稟過老相公,叫請二位進來。”莊客沒奈何,隻得把火來照,那小官人便自去開了中門。麗卿也下馬,三人都進來。小官人便叫莊客把頭口牽去後麵槽上喂養,又叫把那間耳房床鋪讓出,又叫把房裏燈火點了,指點那莊家把行李挑入耳房裏去,說道:“客官想未曾吃飯,快教廚房預備。”希真深深唱個喏,道:“萍水相逢,如此滋擾,實屬不安。”小官人道:“休這般說。未聞二位上姓。”希真道:“小可姓王。”小官人又問道:“這位少年客官上姓?”希真道:“便是小兒。”希真道:“官人上姓?”小官人道:“小可家姓雲。”希真道:“尊府幾位大人?”小官人道:“隻家祖、家慈在堂,家父出外。”希真欠身道:“祈轉致叱名。”小官人謙讓。隻見莊客搬出飯來,卻隻是些蔬菜。小官人眉峰一縐,道:“不瞞二位客官說,今日寒舍作佛事,未有葷腥,胡亂請用些。小可不及奉陪。”希真稱謝。那小官人自進內去了。

希真隻得叫莊家同坐,吃了一回,起身去那耳房裏一看,隻有兩個床鋪,又不甚大。希真對莊家道:“大哥乏了,先睡。”對麗卿道:“我兒,你也辛苦,且權去躺躺。天不久將明,我在你床前運會坐動便了。”麗卿道:“殺這班賊男女算甚辛苦;便陪奉爹爹坐坐罷。”莊客來收碗筷,麗卿隨:“大哥,如有熱水乞付些。”莊客道:“熱水卻無。”隻見小官人出來,聽見說道:“熱水怎麼沒有?快去廚房裏取來!”莊客隻得去提了一桶來。麗卿起身道個萬福,便去淨了手麵;又去取那枝梨花古定槍,那口青錞劍,去熱水裏洗抹了。

那小官人燈光下,見那希真二人的模樣,正在驚疑,又見那兩般兵器,爛銀也似的,一發吃驚,便去立在水桶邊,看他洗畢。麗卿收了兵器,又唱了個喏。希真道:“官人何不請坐?”那小官人一麵攜著希真的手,同進耳房裏坐地。希真同小官人坐在鋪沿上。隻得一張椅子,麗卿去坐了。那莊家已是鼾鼾的同死人一般,在那個鋪上挺著。小官人一麵問道:“二位客官方才說什麼遇著歹人廝殺得脫,願聞其詳。”希真把那飛龍嶺一節才說得頭起,麗卿嘴快,便搶過去,把那怎的落黑店,怎的挖開那板,怎的張見那人肉作坊,怎的殺了那班賊男女,怎的放火燒了他的巢穴,怎的下嶺到那冷豔山,怎的遇見兩個賊強盜,帶著若幹嘍囉,……希真恐他說出放雷的話來,忙喝住道:“長輩在此說話,你這般亂搶,什麼規矩!”麗卿笑著低下頭,不敢做聲。那小官人卻不甚曉得東京口音,聽他那鶯囀喉燕語,潔潔汩汩的,已是辨得大半,心中大喜,立起身道:“二位客官且莫睡,請少坐。”出了房門,飛跑進去了。

希真埋怨麗卿道:“你這廝恁地教不理,方才素性道起萬福來,吃人看破怎好?”麗卿笑道:“悔氣,沒來由做了多日的男子,好不自在。”隻聽裏麵一片聲的叫“開廳門”。那小官人跑出來,到耳房門邊道:“家祖請二位客官裏麵相見。”希真與麗卿忙隨那小官人進內。隻見裏麵廳上,燈燭輝煌,幾個小廝掌著燈,照那雲太公出來。希真看那太公時,河目海口,鶴發蒼髯,堂堂八尺身材,穿一領紫絹道袍,頭戴魚尾方巾。希真忙迎上廳中,一邊施禮,那太公連忙一隻手拉住袖子回禮,便請上坐。雲太公道:“適才村漢無知,說什麼過往客人投宿,以致簡慢。幸小孫看見,識得二位英雄。特請開罪。”希真拜謝道:“倉忙旅客,得托廣廈,已屬萬幸;何期世見青睞,又沐謙光。”雲大公吩咐叫廚房殺雞宰鵝,準備酒撰,一麵動問二位在東京官居何職,到山東有何公幹,卻為何又從敝地經過,怎的遇著強人。希真道:“晚生姓王名勳,在東京充殿帥府製使,奉著鈞旨到山東沂州府等處采辦花石綱;這個是犬子王榮,叫他路上做個伴當,因順便探個親戚,驚動貴地。”又把那飛龍嶺、冷豔山的事細說一遍。

雲大公大喜道:“二位果然是大豪傑。那兩個強徒,一個是飛天元帥鄺金龍,一個是攝魂將軍沙摩海。這廝們屢次煩惱村坊。那飛龍嶺上黑店,是與他做眼的,來往客商俱受其累,官兵又不肯去收捕他。那廝倚仗著山東梁山泊的大夥,無惡不作,幾處市鎮,被他攪亂得都散了。老夫這裏叫做風雲莊,共有六百多家,隻是風雲二姓。我這裏深防那廝來滋擾,是老夫與一位風姓的英雄,叫做風會,為首倡募義勇,設立碉樓木卡,土闔濠溝,防備著那廝。那廝們倒也識得風頭,這裏卻不敢來。今被賢喬梓一陣掃絕,為萬家除害,實屬可敬。老夫東京也到過幾次,頗亦結識幾位好漢,卻怎的不識仁兄?”希真道:“晚生係微職新進,未及追隨。敢問老相公間閱。”雲太公道:“老夫姓雲名威,表字子儀,本處人氏。少年時因軍功上,曾濫叨都監。神宗年間征討契丹,在邊庭上五年,屢沐皇恩。隻恨自己不小心,三十六歲那年,追賊搶險,左臂上中了鳥槍鉛子。雖經醫治好了,隻因流血太多,筋都攣了,骨頭也有些損傷,不能動撣,隻得告退,辜負了官家也說不得。今年七十一歲了,精神還好;隻是一臂已廢,全身無用。我有個兒子,今年三十八歲,名喚天彪,頗有些武藝。平日最是愛慕漢壽亭侯關武安王的為人,使一口偃月鋼刀,尋常人也近他不得。老夫胡亂教他些兵法,也理會得。老種經略相公十分愛他,一力抬舉,感激聖恩,直超他做到總管,現在總督山東景陽鎮陸路兵馬。仁兄前去,正到那裏,老夫大膽,托寄一家信可否?”希真道:“此卻極便。既有府報,晚生送去。”雲威謝了。隻見酒食已備好,搬出廳上。雲威讓希真二人坐了客席,自同孫子坐了主位,開懷暢飲。雲威回顧那小官人,對希真說道:“這個小孫,便是他的兒子,名喚雲龍,今年十七歲了。十八樣武藝也略省得些。隻是老手夫廢,不能指撥他。叫他父親帶了去,他父親務要留在我身邊。”希真道:“這是大官人的孝思,不可拂他。”麗卿看那雲龍,麵如滿月,唇如抹硃,戴一頂束發紫金冠,穿一領桃紅團花道袍,生得十分俊俏。雲龍也不落眼的看那麗卿,暗想道:“此人這般文弱,倒像個好女子,卻怎的鄺金龍、沙摩海都吃他一人殺了?我明日和他比試看。”雲威、希真二人,一麵飲酒,一麵談心。麗卿、雲龍陪奉著。

譙樓五更,麗卿望外看道:“天要變了,怪道日裏那般潮濕。”不多時,黑雲壓屋,涼飆驟至,霹靂震天,電光射地,霎時大雨如注,簷前瀑布漰湃,好一似萬馬奔騰。希真皺眉道:“天明便要動身,這般大雨怎好!”雲威道:“仁兄休這般說,難得光降敝地,寬住幾日。”希真道:“已是深擾,隻恐誤了限期。”雲威道:“此刻總走不得,夜來辛苦,權去將息。”雲威自己掌火,引到廳後麵測首一間精雅書房,兩張桶木榻床,被褥帳子俱已另外設好,房裏桌椅擺設。希真的行李已放在裏麵。希真謝了。雲威叫了安歇,領了孫兒自去了。希真父女上床去睡。天已大明,那雨越下得大了。

早上莊客們起來,方知道夜來兩個客官殺了冷豔山的強盜,又去細問了莊家,一發驚駭。少刻,雲威出堂,吩咐莊客:“整辦酒筵,務要美好。”又叫莊客:“去後莊看風大官人歸家不曾,如已歸家,一發請來相見。”巳牌時分,希真父女起來。那雲龍挨房門進來,問候畢,麗卿還未下床。雲龍便坐下,七長八短的和麗卿扳談。那麗卿有許多遮掩的事要做,吃他糾纏定了,舉動不得。希真隻得把他演了出去,同到廳上與雲威相見。麗卿忙去關了房門,色色做完,裝束好,方去把房門開了。已有莊客進來送湯送水,自不必說。麗卿到廳上見了雲威,各慰勞已畢,那雨兀自未住。早飯罷,已是晌午。希真同雲威論些古今興廢,行兵布陣的話,說得十分入港。麗卿同那雲龍在廊外扶欄邊,說些槍劍擊刺廝殺的勾當,也十分入港。

少刻,一個莊客來報道:“到風大官人家去過,還不曾歸家。他莊客說還要三五日哩。”雲威道:“可惜,不然會會也好。”希真問是那個,雲威道:“便是老夫昨夜所說的那風會。端的是個好漢,可惜不在家。”雲龍拉他祖父到外邊去低低說了幾句,雲威嗬嗬大笑,入座來對希真道:“小孫癡麼!他見令郎英雄了得,要想結拜盟弟兄,就要求今郎教誨。這等攀附,豈不可笑。”希真道:“世兄這般雅愛,怎當得起。論武藝,小兒省得什麼。”雲威道:“仁兄不必太謙,隻是老夫忒妄自尊大了。”一麵說,一麵去攜了麗卿的手過來,問道:“榮官幾歲?”麗卿答道:“小可十九歲。”希真道:“看這廝混賬!對祖公說話,難道稱不得個孫兒?”雲威大笑道:“不敢,請證盟了再稱。”當時叫莊客備了香案,麗卿、雲龍二人結拜。麗卿長兩歲,雲龍呼麗卿為兄,又去拜了希真;希真亦拜了雲威,雲威比希真父親年少,從此叔侄稱呼。雲龍引麗卿進去拜了母親。那母親看了麗卿儀表,又聽說好武藝,甚是歡喜,說道:“可惜我沒有女兒,有便許配他。”麗卿暗笑,談了幾句便出來。

那時天已下午,雨點已住。那莊前莊後多少遠近鄰合,都哄講雲子儀老相公家,昨夜來了二位壯士,剿滅了冷豔山的強賊,無不驚喜,都來探問,又不能禁止。有的上廳來拜問,有的在廳下標看,來的去的絡繹不絕,都商量要去報官。希真慌忙止住道:“小可兀自公差緊要,恐誤日期。我等雖殺二賊,彼時隻求脫命,並不曾割他首級來,毫無表記。萬一他的餘黨未散,冒昧請功,官府必疑我們捏造,反為不美。”有幾個說道:“也說得是。”有幾個疑信相半。希真十分忐忑,隻恐走漏了消息,見人略散,便向雲威討書信,辭別要行。祖孫二人那裏肯放,雲威道:“賢侄直如此見外。不來欺你,前去十餘裏,本有個大市鎮,被那畜生們攪得散了。如今隻幾間破的空房子,雞犬也無,你趕去做甚?你不信,騎了頭口去看了回來。多少收青苗手實的公人,到那裏沒處尋人。”希真吃留不過,隻得歇下。

少刻擺上酒筵,肴撰十分豐飫,希真甚是不安,雲威殷勤侑勸。酒至數巡,食供數套,麗卿與雲龍也都吃得微醺。雲龍對雲威道:“孫兒要與哥哥交交手,以助一笑。”麗卿笑道:“兄弟不當真,愚兄就和你耍耍。”雲威道:“吃酒不好,比試他做甚!”兩個都不肯歇。雲威道:“既如此,到後麵空地上去。”雲龍道:“廳前院子空間,何必定要後麵。”雲威叫小廝們取束杆棒來,放在地下。麗卿、雲龍都去紮抹緊便了。麗卿接了一按紫金冠,去地下挑選一根杆棒,走入院子裏。雲威、希真都起身來到滴水下。看雲龍也取根杆棒出來,雲威道:“且住!”叫小廝取張茶幾放在中間,上麵放個勸杯。雲威親自取酒壺,花花的滿斟一杯,道:“你兩個比試,那個輸了,罰他這一杯。”二人大喜,當時下廳來放對。外麵許多莊客廳見,都哄進來擠在牆門邊來看。裏麵雲龍的母親,並些內眷仆婦養娘等,也都出來立在屏風邊。麗卿把那棒使出個天女散花勢,希真叫道:“且住。我兒過來!”希真把麗卿叫到簷角邊,低低吩咐道:“我兒,強賓不壓主。如果敵得過,也要收幾分。”麗卿點頭應了。那雲龍的母親也把雲龍叫到屏風邊,也低低的不知說了幾句什麼。二人仍入院子,雲威道:“各放出本領來,不要你謙我讓。”那雲龍取棒來使出個丹鳳撩雲勢。二人把兩條棒,各顧自己理了幾路門戶,好似一對輕燕掠來掠去。雲龍叫道:“哥哥請合手!”麗卿道:“你隻管進來。”二人交上手,那兩枚棒好似雙龍搶珠,在院子中飛舞。鬥了二十餘合,不分勝負。莊客們無不喝彩,屏後那些內眷們都看得呆了。

希真對雲威道:“孫兒的棒法還看得麼?”雲威隻搖著頭笑道:“總還不是這樣的。”說不了,隻見那麗卿不合用個高深馬,被那雲龍得了破綻,使個葉底偷桃直搠進來。麗卿連忙一掃隔開去,險些兒吃他點著了腰眼。那些莊客都笑起來。雲龍道:“哥哥錯也,那杯酒還該你吃!”麗卿笑道:“兄弟,你道我真個敵你不過,看我來也!”又是五六合,麗卿耐不住,忽然變了手法,使出那三花大撒頂,渾身上下都是棒影,颼颼的劈下來。雲龍亂了手腳,隻辦得抵當遮攔。雲威背著手在階沿上看,也自吃驚。麗卿得了勢子,趁分際一個鷂子翻身,卷進中三路。雲龍那裏敵得住,直退到牆腳邊。麗卿直逼過去,希真連忙喝住,跳下來劈手奪了棒,罵道:“你這廝十分鹵莽!兄弟倒讓你,你隻顧廝逼上去,牆邊雨後苔滑,你把他跌壞了怎好?”麗卿笑道:“使得手溜了,那裏收得住。”希真道:“你還嘴強!”掉轉棒來便要去打,雲龍連忙來擋住。雲威看見麗卿棒法心中甚喜,及見希真去訓誡他,連忙下來護住麗卿,笑對希真道:“你這老兒殺風景,沒事鳥亂。他們弟兄耍子,倒要你來當真!”希真又說了麗卿幾句,四人同上堂來。莊客們把杆棒收過了。麗卿去解了紮抹,穿了衣服。雲龍亦裏麵去換了衣衫出來,對麗卿拜道:“哥哥真了得也!怪道冷豔山兩個強徒,吃你殺了。”麗卿連忙答拜。雲威道:“龍兒閑話少說,這杯酒你自己討來的,還不受罰!”雲龍便去取來。麗卿連忙道:“換杯熱的。”雲龍已一飲而盡。希真道:“你也快陪兄弟一杯。”麗卿也滿飲了一杯,又唱了個無禮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