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九鬆浦父女揚威 風雲莊祖孫納客(3 / 3)

四人重複入席,雲威看他二人麵上都泛起桃花,想到麗卿那般英雄,孫兒雖弱些,也還去得,十分歡喜,對雲龍道:“你這孩子總不當心。你看哥哥比你隻大得兩歲,便恁地了得!這三花大撒頂,風二伯伯也點撥你過,隻是不留意。這叫做平時不肯學,用時悔不迭。”雲龍有些赧顏。希真道:“方才實是兄弟讓他些,賢侄隻不肯使出來。”雲龍道:“侄兒兀自敵不過。若是我那表兄不曾去,他與哥哥正是一對敵手。”希真道:“令表兄何人?”雲威道:“可惜貴喬梓不早來幾日,好叫你會會。”希真問那一位,雲威道:“那人與榮官一般年紀,本貫東京儀封人氏。老夫侄女是他母親,與龍孫中表弟兄。那人生得麵如傅粉,唇若朱砂,伏犀貫頂,猿臂熊腰。莫說他一身好武藝無人及得,便是胸中韜略兵機也十分熟諳。老夫亦曾問他,兀自盤他不倒。卻又性情溫良,莊重儒雅。那人姓祝,雙名永清,因他渾身上下如一塊羊脂玉一般,人都順口叫他做‘玉山祝永清’。可惜這般英雄,也隻做得個防禦!”說不了,希直接口道:“此人名姓,小便也聽得,隻不曾相會。莫不就是鐵棒欒廷玉的徒弟、祝家莊祝朝奉的庶弟?”雲威道:“正是。然他卻不是欒廷玉的徒弟,乃是欒廷玉的兄弟欒廷芳的徒弟。廷玉、廷芳兩弟兄卻是一樣本領,祝永清是廷芳最得意的頭徒,端的青出於藍。”希真道:“欒廷玉還在否?”雲威道:“聽祝永清說還在,隱在博山縣更生山內。欒廷芳做了一回提轄,不得如意,亦告休了。”雲威又說:“那祝永清還有一副本領,他一手好書法,卻在蘇黃米蔡之外。前日從我這裏過,寫下了四幅屏幛,明早把來與賢侄看。”希真道:“可惜小侄來遲,不曾相會。”雲龍對麗卿道:“我那祝永清表兄若還不去,哥哥,不怕你了得,他總對付得你住。”麗卿笑道:“他或者也同你一般的讓我怎處?”雲威、希真又歎息了一回,都說:“可惜這班英雄,都生不遇時!”

當日那酒筵直到二更始散,天又濛濛細雨,各自歸寢,都已帶醉。那雲龍愛麗卿不過,便要同榻。希真極力飾辭,麗卿苦苦哀求,方才得免。雲龍出去,麗卿關了房門道:“爹爹,我們明日快走了罷。”希真道:“誰在這裏過世!”麗卿已醉了,脫衣淨手,進床便睡。希真看了房裏一看,叫聲苦,不知高低,那些行李兵器影跡無蹤,情知是藏過了。開門去問那外間睡的小廝,那小廝在床裏應道:“上午老相公已吩咐收了進去。”希真道:“這明明是不許我去的意思,怎好?”關了房門,坐在床上思想道:“難得他這般厚意,他那孫兒雖武藝不曾學全,看他使出來的,也不是尋常家數;將來這副品格,坐穩是個英雄。不如就把女兒許配了他,卻不知他曾否完姻?隻是本師張真人又說,女兒的姻緣不是這一方。”好生擺布不下去。那邊床上看那麗卿,卻朝外睡著,臉兒朝霞也似的通紅,叫了兩聲也不應。又坐了一回,隻得上床睡了。當夜無話。

天明,父女起來。麗卿先裝束完了,方去開門。雲龍已在房外,進來問慰畢,同去見了雲威。父女謝了,苦苦要行。雲威道:“大雨就來了。”沒多時,果然大雨傾盆。希真十分心焦,雲威卻引希真又到側首一個小巧精舍裏早飯。飯畢閑敘,叫雲龍把祝永清的墨跡取來一看,隻見是四副東絹。打開看時,原來是草書的曹子建《洛神賦》,果然精神煥發,筆氣縱橫,恍如懸崖墜石,驚電移光。喝彩了一回,收過去。麗卿與雲龍都沒坐性,走開去了。雲威又詠歎了祝永清一回。雲威道:“正要問賢侄:東京還有一位超他絕類的奢遮好男子,賢侄該識得他?”希真問是誰,雲威道:“此人官爵也不大,端的是如今一位出色英雄。前年小兒入都覲見,便叫他去訪問,因限期太促,不及去訪得。近來也沒個實信。那人隻做得個東京南營裏的提轄,叫做陳希真。賢侄可識得?他如今怎的了?”希真聽罷,心中大驚,便答道:“此人小便怎麼不識得,但不知叔父何處會過他?”雲威道:“我卻不曾會過,我有一個至交,是東裏司捕盜巡檢張鳴珂。他對我時常說起,那陳希真智勇都了得,那年輪囷城一戰,官兵隻得八千,敗西夏兵五萬,都是他一人的奇謀。可惜都被上司冒了去,至今惋惜他,又欽佩他。”希真道:“那張鳴珂,莫不就是皸城縣知縣蓋天錫的舊東人?”雲威道:“便是。你且說那陳希真到底怎的了?有東京來的,說他辭了提轄去做道土,可真麼?”希真道:“是真的。”雲威籲口氣道:“英雄不遇,至於如此!”希真道:“他如今連道士也做不成了。”雲威驚問道:“此話怎說?”希真道:“小侄動身的前幾日,此人為一件事上,惡了高大尉,逃亡不知去向。現在各處追捕緊急,著吃拿住,決沒性命。”雲威聽罷,拍著桌兒隻叫得苦,口裏說道:“怎麼這般顛倒?如此英雄,屈他在下僚,已是大錯,怎的竟把他逼走了,卻怎生還想望天下太平?他萬一被追捕不過,心腸變了,竟去投那梁山泊,卻怎好?賢侄,你可曉得他往那方去的?”希真道:“這卻不知。這人恐未必上梁山。”雲威道:“他不上梁山,不過一身之禍;他上了梁山,天下之禍。我料他也未必便上梁山,但不知何處去了。賢侄,賢侄,便似你也隻得如此微職,豈不可悲!”

那雲威一片歎息之聲,從丹田裏直滾上來,眼角上津律的有水包著。希真見他這般肝膽相許,也止不住那心裏的感激。著那雲威背後隻一個小廝,便道:“小侄有句話要稟叔父,叫尊紀回避了。”雲威便叫那小廝出去。希真把格子門掩上,走去雲威麵前撲的雙膝跪下。雲威大驚,忙亦跪下來攙道:“賢侄有話,但說不妨,這卻何故?”希真流淚道:“小怪不敢欺瞞,叔父不要愁苦,隻小侄便是落難逃亡的陳希真。”——雲威大驚。——“梁山泊已曾兜攬過,要小侄去入夥,小侄那裏肯去。如今四海飄蕩,無家可奔。卻不知叔父如此錯愛,使小侄悲酸鑽入五髒,此生父母之外,隻有叔父。”說罷,磕頭不止,淚如泉湧。雲威一隻手攔不住他,盡他磕完了,又把希真的臉細看了看,叫道:“我的哥!你何不早說,憂得我苦!”二人從地上起來,抖抖衣服,仍複坐了。雲威道:“怪道你說什麼王勳,叫我無處落想。你且把高俅怎生逼你,說說我聽。”希真道:“高俅逼迫,尚未露形跡,是侄兒見機先走。”就把那衙內怎的調戲女兒麗卿,再三盤算,怎的虛應著他,到後來怎的不得脫身,不得已壞了他兩個承局,怎的叫麗卿男裝投奔山東沂州府,怎的恐有追趕,特從江南大寬轉得到貴地。雲威又驚又喜,道:“不料閣下與老夫做了侄兒。你不必到沂州去,就住在敞莊,隻說我的親戚,無人敢來盤問。老夫養得你父女二人,待奸邪敗了,朝廷少不得有番申理,那時再歸故裏。那莊家就這裏開發了他。”希真道:“這卻不敢。雖蒙厚恩,如父母一般,隻是沂州舍親處已是得信,在那裏盼望,不如讓小侄且去罷。”

正說著,聽得格子門外笑語之聲,麗卿、雲龍兄弟兩個,手縮著手推門進來。二人見兩位老的,都雙眼揉紅,眼淚未幹,正驚疑要問,雲威開言道:“龍兒,不要廝縮著。他不是你哥哥,他是東京女英雄陳麗卿,喬扮男裝。”麗卿大驚失色。雲龍也吃了一驚,連忙放手,退了幾步,看了看,說道:“怪得我有五六分疑他是女子。”希真道:“我兒不要吃驚,我已向祖公公將真情盡告,切不可教外麵莊家得知。”雲威道:“你二人便姊弟稱呼。”雲龍就向麗卿唱個喏,麗卿答了個萬福,二人不覺笑起來。雲龍又細問緣由,雲威一一說了,又對希真道:“賢侄既是這般說,令親盼望,老夫亦不敢多留,隻是顯得老夫薄情。今日卻去不得,與賢侄此一別,未知何日再會。卿姑有人家否?”希真道:“不曾。”雲威道:“可惜龍孫正月裏已定了一頭親事,不然扳附令愛,豈不是好。如今賢侄且將令愛送到令親處安置了,自己再到這裏來住幾日何如?”希真道:“山高水長,有此一日。小侄如無出身,定來追隨幾杖。隻恨小女無緣,不能扳龍附鳳。”希真方知麗卿果然不是此地姻緣。雲威道:“賢侄休怪老夫說,似你這般人物,不爭就此罷休?你此去,須韜光養晦,再看天時。大丈夫縱然不能得誌,切不可怨悵朝廷,官家須不曾虧待了人。賢侄,但願天可憐見,著你日後出頭為國家出身大汗。老夫風燭殘年,倘不能親見,九泉下也兀自歡喜。”希真再拜道:“叔父清誨,小伍深銘肺腑。”雲威又道:“你那令親處,萬一不能藏躲你,你可即便回到我家來。那時卿姑同來不妨,這裏自有內眷,有好郎君我相幫留心。今日便從直不留你了。”說罷,便叫小廝進來道:“你去傳諭他們,預備兩席酒筵,須要整齊。一席今晚家裏用;一席備在青鬆塢關武安王廟內,明日五鼓,我親到那裏,與王大官人祖餞。”小廝應聲去了。雲威對希真道:“我不合欺眾人,說你已於清早去了,免他們隻顧來聒噪。原要多留你,不道你就要去。既如此,你明日去倒緩不得,恐吃人看見。”希真稱謝領諾。那些莊客都在背後說道:“不過一個過路的人,又非瓜葛,這般親熱他做甚!”雲威去把寫與兒子的家信拆了,重新寫過。雲龍知麗卿是女子,也不敢來廝近。

看看天晚,雨歇雲收,天上現出皓月,房櫳明靜。擺上酒筵,比昨日的更是齊備。四人坐下,雲威、希真細談慢酌,各訴衷曲,說不盡那無限別離之情。麗卿、雲龍對麵相看,都低著頭不做聲,顏色慘淒。雲龍叫小廝取那張琴來,就座上操了幾段《客窗夜話》,那月光直照入座來。希真歎賞不止。麗卿雖不善琴,聽到那宛轉淒其之處,不覺落下淚來。雲威止住道:“不要彈下去了。”

酒筵已散,四人散坐,看那月光已自下去了,雞鳴過幾次。雲威與希真一夜兀自眼淚不幹。那莊家已起來,在外伺候。莊客去備好那兩匹馬,牽出外麵,點起十幾個火把候著。雲威隻得叫雲龍進裏麵去,同幾個小廝搬那行李兵器出來。希真、麗卿已裝束停當。雲威送過家信,希真收了。又取一百兩銀子送作盤費,希真那裏肯收,吃雲威硬納在包袱裏麵。又把十兩碎銀子賞與莊家道:“大哥累你,包袱內又加了些幹糧,重了,這些微禮送你作酒錢。”雲龍便去把隨身佩帶的一日昆吾劍取來贈與麗卿,麗卿道:“兄弟,我自有寶劍,你不可割愛,我不敢受。”雲龍道:“姊姊既這般說,這鉤子送與你罷。”便把那嵌花赤金鉤子解下來,係在麗卿的青錞劍上,麗卿隻得收了。父女一齊謝了,就此拜辭。希真又叫麗卿進去辭了伯母,便起身要走。雲威已叫另備兩匹馬,祖孫二人同送。雲威問道:“賢侄投沂州,你那令親姓甚名誰?”希真道:“小侄襟丈,姓劉名廣。”雲威道:“可是住在沂州府東光平巷,做過東城防禦的?”希真道:“正是。”雲威嗬嗬大笑道:“賢侄何不早說!行李挑轉,請進來,我還有話問你。”不知雲威說出什麼話來,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