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離了市鎮,奔上路就走。莊家道:“二位官人從東京到沂州府,為何打從這條路走?”希真道:“我們有別的事,必須往這裏過。”莊家道:“二位官人都做什麼官?”希真道:“都做提轄。”莊家道:“這位小官人是你那個?”希真道:“是我兒子。”莊家稱讚不已,道:“這位小官人,年紀不上二十歲,手裏這枝梨花古定槍,怕不是四十來斤。若使得出時,卻了得!”麗卿笑道:“你卻識貨。莫非也在道,說與小可聽聽。”莊家道:“不瞞二位說,小人今年二十二歲,徹骨也似好耍槍棒。雖也學得幾路,隻恨家私淡泊,不能拜投名師。”希真笑道:“你既這般好,且把你生平學的說些我聽。有不到處,好指撥你。”那莊家大喜,便賣弄精神,一麵走,一麵指手畫腳,夾七夾八的說了一大片。有些也聽得,有些難免發笑。麗卿笑道:“你把與我做徒弟還早哩!可惜你住在此地,若肯同我們在沂州府,似你這般身材,教你一年過來,包你一身好武藝。”莊家歎道:“那得有此福緣。”當夜投宿,那莊家便來請教,父女二人便指授他些。那莊家十分歡喜,一路小心伏侍,顛倒把錢來買酒肉,奉承他們父女。
話休絮煩,三人連行了幾日。日裏都是平穩路,夜裏都就好處安身。每晚得空,莊家便來請教武藝。已到碭山地界。路上過往人見了麗卿,無不稱讚道:“好一個美少年,卻又是個軍官。”那麗卿坐在馬上,空著雙手沒事做,你看他掛了梨花槍,握著那張鵲華雕弓,抽一枝箭搭在弦上,看見蟲蟻兒便去射。不論天上飛的,地下走的,樹上歇的,但不看見,看見便一箭取來。那莊家又助他的興兒,有時他不看見,便指引他;射落地,便連忙放下擔兒,替他連箭取回。麗卿接過手,把箭仍收了,卻把蟲蟻兒來鞍鞽上,慢慢地拔毛。有那毛片異樣可愛的,便連皮剝下來耍子。希真隻是埋怨道:“你們恁地沒得吃,隻管去射他做甚,豈不耽誤了路程?”麗卿那裏肯聽。
一日,行到一個所在,隻見一條大嶺當麵。上得嶺來剛一半,隻見一個粉板牌樓,上麵大書著“飛龍嶺”三字。希真道:“我幼年時從此地經過,曾記得這飛龍嶺那麵轉灣處,叫做冷豔山。轉落北,一直有一百多裏沒人煙。此刻時候已是午過,眼看趕不到了,嶺上有幾個小店,隻好在這裏安歇。”又上了幾步,有兩個客店,火家來兜攬道:“西來的客官,東去宿頭遠哩!就我家安歇,有好房間,好槽道!”一麵說,一麵去莊家手裏奪了那副擔兒,先挑著走;一個便來攏頭口。希真跳下馬來道:“且慢,我要自己看來。”那火家應道:“不消看得,隻有我家的好。”說著,同到嶺上。隻見左側一帶房屋,有五七家小店麵,帶賣些雜貨。東頭盡處,有一座大客店。店門那邊一顆大槐樹,過去便是下嶺的路。那個火家把擔兒直挑了進去。麗卿也到店門首,跳下馬來,那枝槍和弓箭已是莊家接了。麗卿按著那口青錞劍,走進店去。希真看了看道:“我三十年前從此過,卻不見這個大店。”隻見那樹下坐著一個黑森森的肥胖大漢,攤著胸肚,露出一溜黑毛,腿上生著老大一個爛瘡,敷些藥,流膿出血的把腿擱在一張柳木椅上。看見他三人到來,心中歡喜;又見那般兵器,也有些吃驚,點著頭叫道:“客官請進,我起立不便,休罪。”說著,便叫個火家扶綽進來,到櫃台裏。櫃台邊又一個婦人在那裏做生活,見他們來,便起身接應道:“客官,隨我來!”三人看那裏麵,院子十分寬闊:上麵高坡上三間正廳,旁邊右首一帶耳房,左側好幾間槽道,還有幾條衖堂通後麵。那兩個搗子牽那兩匹馬到槽上去,希真道:“待他收收汗,不要當風便揭去鞍子。”兩個搗子道:“我們伏侍慣頭口,這些怕不省得。”
那婦人引他三人到高坡正廳上道:“右邊這間朝南向日,十分明亮。”進去看時,上麵一張正床,側首一個小鋪,一張柳木桌子,幾把椅子。那婦人道:“床鋪不夠,別間好去拆。”希真道:“夠了,我們這莊家他另外睡。”那婦人道:“耳房裏好歇。”麗卿看那婦人,四十光景年紀,生得鼻高顴大,眼有紅筋,穿一件紅春紡短衫兒,也露著胸脯,係一條青綾子裙,單衩褲,搽抹著一臉脂粉,梳一個長發心元寶髻。麗卿道:“奶奶,你是店主?”婦人道:“正是。”希真道:“那大漢是誰?”婦人笑著道:“是我的公公。”麗卿道:“你養家人那裏去了?”那婦人搖頭笑道:“多年沒有了。”
那莊家把麗卿的槍和弓箭都送到房裏放了,卻拿自己的個包袱,提了棗木扁擔,竟到對麵左首那間房裏去,對那婦人說道:“我不耐煩那間耳房。倘有客來,我挪出讓他。”自去倚了扁擔,尋個床鋪安排。那婦人道:“那房又暗又潮,不如耳房幹淨,你倒歡喜這裏。”一麵說,一麵出去了,心裏想道:“卻有這般美貌的男子!”
麗卿去上麵床裏,把老子的被先攤好了,卻自己就側首鋪上開了一個鋪,把那口寶劍放在頭邊。一個火家提了桶麵湯進來,問道:“二位客官吃甚的?”希真道:“酒肉我便自己有,你去做兩分飯來,多打些餅。”麗卿道:“你那出籠饅頭,先把些來,一發算錢還你。隻要白麵的,蕎麵我卻不要。”火家應了出去。父女二人洗抹了,都把裏麵襯衣脫去。火家把一盤饅頭進來,放在桌上道:“白麵黃牛肉饅頭,共三十個。”麗卿道:“爹爹吃饅頭。”希真道:“我不喜饅頭,你餓了先吃。”希真去取那路上買的牛肉,把葫蘆裏酒傾來吃。看見那莊家把一大串野味,血淋淋地掛在那邊房門首,希真縐了眉頭道:“我兒,你卻何苦!此時的蟲蟻兒,傷害他做甚?你們兩個,都這一般孩子氣怎了?明日那副弓箭,我自帶著,省得你再去射。”麗卿道:“爹爹既這般說,孩兒不射便了。”
那麗卿果然餓了,拖過饅頭盤子,低著頭隻顧吃,一口氣吃了大半盤。忽然縐了眉頭,口裏一頭嚼著,一頭把那饅頭拍開,看那裏麵的餡子。拍了一個,又去拍一個。希真看見喝道:“什麼樣子!將來到了你姨夫家,也是這般?”麗卿道:“不知為何,這黃牛肉卻這般味。”希真道:“不好吃便少吃些。”麗卿道:“也不是不好吃,隻是肝涅涅地。”麗卿被老兒說了兩句,隻得把那幾個拍開的也都吃了,還剩了幾個。隻見那火家提一壺茶進來,麗卿道:“小二哥,我們這房裏要個淨桶使用。”火家指著屋裏旁邊個土牆門道:“客官要淨桶,這間空屋裏盡有。”
麗卿便起身,進那裏麵去。隻見那間空屋,陰淒淒地沒有一物。那個土牆門,亦無門扇。那屋裏卻有三四個淨桶,裏麵堆些蘆柴。麗卿去揀個幹淨的淨桶坐著,看那側首牆壁上做著木柵,木柵下麵有一塊鬆木板,闊有尺半,長約二丈,橫臥在牆腳邊;外麵一個青石攆子,廝挨著那板。麗卿一麵更衣,一麵看著,想道:“這塊板卻放在這裏,想是防小人的。我那床鋪裏邊土牆上老大潮濕,何不取他去這當也好。”更衣畢,便走近前,又相了相,要往上拔。那板吃那木柵當住,兩頭又離壁不遠,眼見是抽不出。看那青石攆子,約有三百多斤重,有半尺餘埋在地裏。麗卿想道:“不把這塊石頭搬開,卻怎取得他出?”那麗卿性兒廝強,務要挖那塊板出來,便把那塊青石攆雙手捧定,搖了幾搖,早已離地,輕輕扳倒在一邊,便去掇起那板來。隻聽刮喇喇一聲響亮,一陣陰風卷起,透進亮光來。原來那板的盡頭,遮著一個圓溜溜的窟窿。那板裏麵兩根索頭拴著,通出牆那麵有個關捩子,把索子往裏拉,板便讓開,露出窟窿來;往外拉,板仍蓋上,這麵全看不出。被麗卿這一掇,兩根索子都帶進來。麗卿道:“這裏何故做一個洞?”撇了板,便低倒頭往洞裏去張。不張時萬事全休,一張時好不慘人,隻見那裏麵低坡下,正是個人肉作坊,壁上繃著幾張人皮,梁上掛著許多人頭,幾條人腿,兩三個火家在那裏切一隻人的下身,洞邊靠著一張短梯子。那幾個火家聽見刮喇喇滑車兒響,回頭早已看見有人張他,叫聲:“阿也!”一個喝道:“什麼人敢張?!”麗卿也吃一驚,大叫:“爹爹,這裏是黑店!”
希真正吃酒,聽見這話,一腳跳進空屋裏道:“怎見……?”麗卿道:“你張這洞裏開剝人!”希真一見那洞,急忙跳出。那外麵的火家剛進房來,聽得一句,回身便走。希真抓他不及,吃他走了。希真便搶那口樸刀追出房去。莊家撞個滿懷,道:“怎麼是黑店?”希真揮手道:“你快顧自己的命去!打得脫,前麵等我們。”莊家忙輪棗木扁擔,往外就走。門前有幾個搗子知道走了風,齊執家夥打進大門來。那莊家不要性命,一路扁擔,橫七豎八直打出去。倒也吃他打翻了兩個,掙脫身,一溜煙的逃走了。陳希真隨後殺出。同這時候,麗卿已跳出空房,看那屋裏不好使槍,忙去床鋪上抽了那口青錞寶劍,提在手裏,趕出院子尋人廝殺。卻不見一個人,隻聽那黑大漢在櫃台裏麵高叫道:“二位好漢息怒!且慢動手,請裏麵坐地,有話說!”那麗卿是個繡閣英雄,那省得江湖上結納的勾當,聽得外邊叫喚,提著劍大踏步搶到麵前,隔櫃身一劍剁去。那大漢見不是頭,又走不脫,忙搶一條門閂來格。怎抵得麗卿的力猛劍快,飛下去門閂齊斷,一隻左膀連肩不見了,倒在櫃台裏麵。希真趕上那幾個搗子,早已溯死。麗卿見那大漢倒了,把劍略點一點,縱上櫃身,正要結果他,隻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忙回轉身,隻見那個婦人上半截脫剝著,解去裙子,撚一把五股鋼叉搠來。麗卿托地跳離櫃身,挺劍來鬥那婦人。希真翻身殺入,那婦人縱人院子中間。麗卿橫刺著劍,直趕入去。那婦人卻不是麗卿對手。隻見店後麵十多個火家,一齊紮抹停當,拿了家夥殺出來;那外麵五七家小店,也都是一起,當時聞變,也一齊取了家夥擁進來。希真看見,反閃在一邊,讓他們都進完,卻去截住店門,不放一個出去。那店裏店外的鳥男女何止三五十,把麗卿團團圍在該心,叉鈀棍攪一發上。正是:鼠子那堪同虎鬥,蝦兒枉自與龍爭。不知麗卿父女怎樣敵他,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