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東京城英雄脫難 飛龍嶺強盜除蹤(2 / 3)

那太尉等待回來,看見兒子耳鼻俱無,又見那幾個人這般模樣,氣得說不出話來。三屍神炸,七竅生煙,忙傳軍令,叫把京城十三門盡行關閉,挨戶查拿。一麵奏準天子,說:“奸民陳希真,私通梁山盜賊,謀陷京師。經人告發,臣差親子蔭知府高世德,督率兵役捕擒。希真膽敢拒捕,殺死兵役四人,將臣子並幕友孫高、薛寶截去耳鼻,棄家在逃。臣先閉門查拿,伏請準行。”一麵把鄰佑、地保帶齊,就花廳上,把孫高等四人坐在一邊質審。鄰佑、地保都供並不知情,說他東京並無一個親友,“他還有個蒼頭、養娘,求拘來審訊,或者知情。”兩個親隨道:“小人們到他那裏時,蒼頭、養娘已不見了。”高俅便問蒼頭、養娘名姓,家在那裏。數內一個鄰人道:“那蒼頭隻知他姓王,不知其名,聽說是城外大東村人氏。養娘實不知道。”高俅推問半日,實不知情,隻得取保釋歸。

孫靜對高俅道:“恩相聞城查拿,總是無益。那廝既敢做這等事,必然早出京了。晚生料他必投梁山泊入夥。不然,便投遠方親戚。恩相此刻隻查他出那一門,便有影響。他尚殺了魏景、王耀走,已是天亮,必非半夜越城。”高俅道:“怎生去查?”孫靜便問孫高四人道:“你們後半夜醒來,可看見他怎生打扮出門?”四人齊道:“我們都看見的。”孫高道:“陳希真穿一件醬紅色戰袍,係一條綠戰裙,提一口樸刀,跨一口腰刀。他女兒也改作軍官打扮,是一件白綾子大鑲邊的戰袍,係一條大紅色的舊戰裙,提一枝白銀槍,跨一口劍,腰裏還有弓箭。”薛寶道:“希真腰裏拴一個藍包袱,女兒拴一個桃紅包袱,都戴大紅金鑲兜子。希真裏麵戴的是頂萬字巾,他女兒戴一頂束發紫金冠。”兩個親隨道:“騎的馬一匹紅的,一匹白的。”孫靜便叫人分頭抄寫了,到十三門查問:一早開城時,有無此等人出城?那十二門都回報道:“近日軍官進出甚多,實不留心。”隻有朝陽門校尉稟道:“開城門不久,有一老軍,看見兩個軍官如此打扮。大霧影裏,也不十分看得清。好象一老一少,提刀的在前,插弓箭提槍的在後,急忙忙的出城去了。”孫靜對高俅道:“這廝們一準是投梁山去了,所以直出朝陽門。隻選得力之人,就這條路專追,或可擒拿。但必須勇將名馬,方可濟事。”

高俅正要想一個人,隻見階下一人挺身而出道:“小將願去。”高俅看那人時,膀闊腰細,耳大麵方。那人姓胡,單名一個春字,現為京畿都監,就快升授都虞候,時常在高府裏趨奉。孫靜道:“胡將軍雖然英雄,隻恐無好馬,如何追得他們上?”胡春道:“太尉那匹禦賜烏雲豹,願借一騎,包管追上。”高俅道:“陳希真那廝好武藝,更兼他女兒也了得,胡將軍一人恐難擒他。我再差一個人幫你。東城兵馬司總管程子明,我一力抬舉他到此地位,必然肯與我出力,叫人速去請了他來。你二人同去,不怕捉他不來。”那程子明係山西人,生得豹頭環眼,黃發虎須,人都喚他做金毛鐵獅子。使一枝五指開鋒渾鐵槍,重五十斤,有萬夫不當之勇。當時聞高俅呼喚,即便到來,問道:“相公有何差遣?”高俅把那話說了。程子明道:“不消胡將軍同去,我那匹黃膘馬,足追得他們著。如果他們走那條路,管情擒他父女兩個獻於階下。”高俅道:“胡春一意要去,不可挫他銳氣,便同將軍一行。”當時叫備了烏雲豹,與胡春騎坐。把了上馬杯,道:“望二位將軍馬到成功。”二人謝了,各帶了幹糧燈燭,飛身上馬。那胡春掄一口潑風刀。當時天色已晚,高俅付與令箭二枚,一枝去開城,一枝帶在身邊,以便各處營汛調人馬策應。二人當即飛馬出朝陽門,往東追去。

高俅對孫靜道:“不料陳希真如此昧良,悔不聽推官的言語。若追著那廝,碎屍萬段,方泄吾恨。”左右將陳希真的信獻上。高俅大怒,道:“這等信還看則甚!”扯得粉碎,丟在地下。叫送孫高、薛寶回家將息;叫太醫醫治衙內的傷痕,覓巧手善補五官的匠人補了假耳鼻;兩個親隨也著去將息;魏景、王耀並兩個轎夫的屍身首級,都著有司檢驗了,疊成文案,具棺木著親人領去,少不得賠些錢財與他們老小。陳希真的家私盡行抄紮,房子發官變價。孫靜搜希真的書劄筆跡,一毫不見。

不數日,程子明、胡春都空手回來,說道:“追到寧陵把守關隘的所在,問那些辦兵差的公人,果有一個長髯大漢,騎一匹棗騮馬,手提樸刀,跨口腰刀;後麵一個美貌軍官,騎一匹銀合白馬,提一枝梨花古定槍,腰懸弓箭寶劍。所穿服色,與所說無二。又說他們初二日辰牌時分過去的,問他時,說殿帥府高太尉相公有兵差緊急事,差往山東曹縣公幹。小將聞知,即渡過黃河,追到曹縣。在那黃河渡口,卻問不出;曹縣亦問不出。直追過定陶,亦毫無蹤跡。不知他岔路走,還不知是改換了服色。恐恩相不信,取有定陶縣印信批回在此。”高俅請孫靜來商量。孫靜道:“多管這廝上梁山,防我們料著他,故意說到曹縣,卻往別處大寬轉走了。恩相且去提緝了蒼頭來訊問,或那廝不上梁山,必有些蹤跡。養娘小兒女,不濟事,不必去捉。”高俅置酒筵酬謝了程子明、胡春,遂差眼明手快的公人,仍拘那幾個鄰佑做眼,到大東村去捉那王蒼頭。一麵又將陳希真父女畫影圖形,遍天下行文訪拿。連日官家議出師之事,高俅也不得空,都放慢了,不提。

卻說陳希真父女二人,自從初一日一清早逃出東京,一路馬不停蹄,走了一日一夜。次日辰牌時分,早到寧陵地界。那個地名,叫做柳浪浦。右首一條大路,卻通那歸德府虞城縣。一路上,隻見地方官亂哄哄的辦大兵差役。希真立住馬,看那四麵無人之際,父女二人岔進那條大路,放緩轡頭而行。希真道:“好也,我們今日方才脫了虎口,可以放心大膽,緩緩而行。我一時匆忙,失於檢點,改換裝束時,卻被那廝們看見。孫靜這刁徒,必然想到,尋蹤跡追趕。他必不料我們進這條路,我們也不改換服色了,隻管走我們的。”麗卿道:“爹爹,今夜還走不走了?”希真笑道:“癡丫頭,我這般說,你不聽得?今夜好教你享福!”

父女二人又行了三四十裏,一路花明柳暗,水綠山妍。那麗卿在馬上,有些搖樁打盹。希真道:“卿兒,前麵不遠,就有宿頭。”又走了幾裏,到了個市鎮上。已是未正時分。尋了個大客店,父女二人下馬,兩個搗子牽了頭口進去,找間幹淨房屋。麗卿去尋了個淨桶,更了衣。希真叫店家做飯,麗卿道:“孩兒不吃飯了。”房裏倚了梨花槍,去摸些幹糧,討口水一吃;便去包袱裏抽出那床薄被,脫去靴子,撮去兜兒,把弓箭寶劍去桌上一丟,倒剝下戰袍戰裙,一團糟塞在床鋪裏麵,倒翻身拉過被來便睡。希真去照應了頭口,去看了飯,亦覺得有些困倦,走進房來,隻見麗卿已鼾鼾的睡著,東西丟了一世界。希真笑道:“到底還是個孩子,不曾熬煉得。”想著他又可憐,隻得去替他收拾好了,把那被與他蓋好。自己吃了些茶飯,對店家道:“我們辛苦了要睡,不必來問長問短。”遂關上門,解衣而寢。不覺窗外雞啼,希真起來,推醒了麗卿,店裏那些人已都起來。

父女二人梳洗裝束已了,吃些茶飯,上馬就走。行夠多時,天色已明。希真對女兒說道:“我兒,出門不比在家,昨日你雖困倦,不合把行車亂丟。包袱裏都有細軟,吃人打眼怎好?你一雙腳在被外,我與你蓋好。下次須精細著。”麗卿道:“孩兒昨日委實乏了,便是這張弓也忘了卸弦。熬夜趕急路,恁的吃力!”希真笑道:“誰教你務要割他們的耳朵,卻吃這般廝逃!”麗卿看那山明水秀,甚是歡喜,道:“爹爹,想孩兒在東京長大,卻不能時常遊覽。雖有三街六市,出門便被紗兜兒廝蒙著臉,真是討厭。那得如此風景看!”希真道:“你也愛山水麼?”麗卿道:“這般畫裏也似的,如何不愛!”

那時正是四月初旬,天氣有些躁熱。忽到一處池塘,當中一條長堤,堤的兩旁都是嫋嫋的楊柳。池塘對麵那一岸,卻有一村人家。父女二人縱馬上了長堤,那兩邊柳樹遮蔽著日光,卻十分清涼。麗卿仰麵看道:“那得如此長堤,直到沂州府,豈不大妙!”希真道:“天氣漸覺熱了,你我兩個包袱拴在腰裏,卻耐不得。你且少待,我去前麵人家的所在,雇個莊家來挑著走,落得身子鬆動。”麗卿道:“孩兒也正這般想。老大包袱,拴在腰裏,不但躁熱,倘或遇著什麼強人,廝殺亦不靈便。”希真罵道:“討打的賤人,出門出路再不說吉祥話,開口閉口隻是廝殺!再這般胡說,吃我老大馬鞭劈過來。”麗卿咬著唇笑,輕輕的說道:“既不為廝殺,兵器卻帶著走……”希真回過身來,揚起馬鞭道:“你再說下去!”麗卿低著頭隻是笑。希真下了馬,解去包袱,帶些散碎銀子;又教女兒也下了馬,把頭口拴在柳樹上,包袱、樸刀都交付他道:“好好看守著,我去了就來。不要隻管瘋頭瘋腦的,吃那往來人笑。”麗卿笑道:“那個瘋頭瘋腦?”

希真順著那條路,到了那人家處,卻也是個大市鎮。看了一歇,尋了個莊家,與他說定了價錢,問了他的姓名住址,叫他寫了一紙送行李到沂州府的承攬。央他左右鄰都書名著押,把來收起。先付他些安家盤費,又照例謝了鄰人。那莊家是個筋強力壯的後生。當時提了根滑溜溜的棗木扁擔,自己也有個小包袱拴在腰裏,雄赳赳的隨著希真回轉柳堤,隻見麗卿正立著閑看。莊家到麵前,相了相那包袱,道:“二位官人,這包袱好打開來否?”希真道:“你要開他則甚?”莊家道:“一大一小,輕重不勻,配好了好挑。”希真道:“有何不可。”便同麗卿把兩個包袱勻好了,希真又把兩個鐵絲燈籠捎上。莊家穿上扁擔,挑在肩上道:“兩個包袱,卻恁的重,路上倒要小心。”希真道:“你休嫌重,我還買點零碎搭上。”莊家道:“再重些我也挑得。隻是到了地頭,多把些酒錢與我。”希真道:“何用你說。”希真同女兒提了兵器上馬,同到那市鎮上。希真道:“我們買些酒肉吃。”三人同去吃了一回。希真又去買了兩把雨傘、幾張油紙,防天落雨;那莊家也去買了一把傘,都搭在擔上。希真路見那黃酒、牛肉甚好,又買了個葫蘆,盛了幾斤酒,黃牛肉也切了三五斤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