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希真自許親之後,進出時常在巷口遇著王魏二人,有時邀希真吃茶,有時回避著。希真有些疑忌。一日,希真早上自開門出,見那王耀已立在門首張看。一見希真,便問道:“提轄好早?”希真道:“承局有何貴幹?”王耀道:“等個朋友說話,卻不見來。”慢慢的踱出巷去了。希真忖道:“這巷裏麵又走不通,他尋那個?”下半日,又見那魏景在巷口立著,看見希真便避開。希真走出巷外,卻不見了。心中愈疑,半晌亦不見他。希真便去茶店內坐下,叫那茶博士泡碗茶來。茶博士笑道:“你老人家今日難得,從不曾到小店來。”希真笑道:“便是緊鄰在此,照顧你一次。”遂問道:“那兩個承局模樣的,常在這裏吃茶做甚?”茶博士道。“便是不識得,兩個輪流來坐著,兩三日了。開著茶永不肯走,討厭得狠。想不知是那座衙門裏有察訪的案。”希真道:“你聽見他說些什麼?”茶博士道:“不曾聽得。”希真道:“他可問起我麼?”茶博士道:“昨日那個穿紫衫的,他卻問小人,說提轄要出行,到那裏去。小人答他不曉得,他也不問下去了。”
希真暗暗點頭,已是明白,辭了茶博士回家,對麗卿道:“你看那廝們習猾麼!我這等不動聲色,他還如此備防著我。”麗卿道:“恁地時,我到幹陪了小心。我看不如先結果了那廝再走。”希真道:“你不要著急,我自有道理。”希真立在廊下,撚著須,想了半歇,尋思道:“高俅必不能料得,不知是那個獻勤,莫不是孫靜那廝歸也?自古道:輔強主弱,終無著落。還不如用這個法門破他。”當時叫蒼頭來:“你把我一個名帖,去殿帥府號房處投下,說我要請衙內來說話。”蒼頭去了。希真對女兒道:“明日二十九,正是都簽圓滿之日,午時送神。這個月小盡,後日初一日,一黑早我同你就要走了。又難得撞著是個出行大吉日,不爭被他作梗,隻可用這條計,略愚他一愚。即被他識破,我已走脫矣。”
正說著,蒼頭先回來道:“衙內就來也。”不多時,衙內歡歡喜喜的進來,道:“泰山喚小婿有何見諭?”希真放下臉來道:“那個是你泰山,你是誰的女婿?我的女兒須不臭爛出來,一定要掗與你。”衙內大驚道:“幹爺為何動怒,孩兒有甚衝撞!”希真道:“我好意把女兒許配與你,我須不曾犯罪,你為何叫人監防著我?”那衙內聽見這句,便是雷驚過的鴨兒一般,說道:“那……那……那有此事!”希真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那兩個承局來盤問我好幾次,問我出門否。我說就要嫁女兒,不往那裏去。兀自不肯信,在我門首踅來踅去。又叫做公的四麵打聽我。請問:這是什麼意思?監防我恐我逃走不成?我便不把女兒許與你,我也不犯私逃。我陳希真頂天立地,看著這條命如同兒戲。我不過難得你老子一番抬舉,又愛你的仁德聰明,恐錯過了,不成奪了那個的寵?這事也沒甚氣我不過,你與我既是翁婿,不值便把我如此看待,還說肯養我過老!你不信,叫那兩個來質對。”
衙內慌忙諾諾連聲道:“爹爹息怒,想是下人之故,孩兒去打聽明白,就來回爹爹的話。”連忙出門上馬,出巷又不見那兩個承局。飛奔去見了老子,從直說了。高俅驚道:“怎的走了風?”衙內道:“魏景、王耀去盤問了他,被他得知。”高俅大怒,便叫:“捉這兩個奴才來!”須臾叫到麵前。高俅罵道:“你這兩個不了事的狗頭,叫你們去暗防陳希真,那個叫你去盤詰!”魏景道:“不過在茶店裏問了一聲不打緊。”王耀道:“小人隻不過在他鄰舍處略打聽些。”高俅大怒道:“攮糠的蠢才,誰叫你打聽!此等機密事,容你在茶店裏亂講。左右,與我背駝起來,每人各抽五十皮鞭,教他醒睡。”眾人請免,二人亦伏地哀求,高俅喝退了兩個。衙內道:“此事怎好?我想已泄漏了,不如意照孫靜的計,竟去捉了來硬做。”高俅道:“胡說!你隻不過要他的女兒,他已自肯了,又去冤屈了他,認真尋死覓活,卻不是自己弄壞?如今隻有叫薛寶同你去,將這般話蓋飾了。這事都被那孫靜多疑,早不聽他也罷,如今不必教他得知,省得他又來聒噪。”
衙內便喚薛寶同到希真家,謝罪道:“家父實屬不知,那魏景、王耀因誤聽人說,泰山要遠行出外,故來問聲,以便通報,實無他意。”薛寶道:“太尉已將那廝重責了,以戒其造次之罪。太尉還要自己陪罪。”希真道:“這等說,老漢倒錯怪了。隻因太尉這等以貴下賤,旁人多看得駭然,隻道是老漢扳高,方才盤問得太蹊蹺,不由老漢不動氣。明日到太尉處陪罪,賢婿先與老漢周旋則個。”希真又款待了二人,送出門外。希真道:“賢婿,老漢是這般餶仙性兒,幸勿芥蒂。”衙內連說“不敢”,辭別了,口覆高太尉去。
孫高得知此事,那肯隱瞞,便見孫靜道:“那兩個承局不小心,露出馬腳。如今太尉發怒,申飭他兩個,不但不去防備他,反聖哥哥多事。”孫靜隻是仰麵冷笑。孫高道:“哥哥笑甚?”孫靜道:“且等陳希真走了,叫他識得。”
卻說希真送了二人,麗卿迎出來道:“爹爹,這事怎的了?”希真笑道:“好教你放心,明日就成功了。”叫進蒼頭來道:“我有一封銀信,你與我帶去陳留縣王老爺家交付。再與你二十兩銀子盤費。隻明日一早,就要與我動身。”蒼頭道:“陳留縣去,何用二十兩盤費?”希真道:“餘多的仍好帶回。”蒼頭領了去。當夜希真仍去祭煉,事畢就睡。一清早起來,打發蒼頭出門去了,喚那養娘道:“你也好久不曾回家,今日叫你回去看看你的爹娘,住幾日不妨。”那養娘聽得這句話,好似半天裏落下一道赦書,歡天喜地的應了一聲,便去換了件衣服,穿雙新鞋,搽脂抹粉,打扮了,收抬起一個包袱。希真與了他一包物事,道:“這是與你父親的。”養娘接來收了,覺得有些沉重。麗卿又與了他十兩銀子,道:“你去買些東西。”養娘暗想道:“這回回去,姑娘卻為何把這許多銀子與我?”謝了收起。希真便自去叫個馬保兒,牽了匹驢子,先付了工錢,叫他送去。那養娘辭了主人,又對麗卿道:“姑娘,我那盆建蘭,姑娘照應著,時常澆澆水,不可枯幹了。”麗卿暗笑,應了他一聲,卻又看著他淒慘。那養娘跨上驢子去了。麗卿直送他出了大門,望他出了巷去,覺得鼻子一陣酸,怏怏的轉來,一所房子隻剩得父女兩個。
希真去安排些早飯,父女二人吃了。希真便去寫了封辭高俅的信,叫女兒把衙內所贈的物件,都取來一處,預備完他。看看午時已到,希真便去靜室內撤了祭煉,又步罡踏鬥誦咒,將神馬送了,方叫麗卿同入靜室來收拾。麗卿看那靜室裏麵,隻供著一麵古銅鏡子,圓可三寸,一盞燈尚點著。希真叫他將香爐、燭台、燈盞、劍、印等物都收過了。自己把那鏡子藏好,又把那書架上的圖書卷帙一切來往信劄筆跡盡行燒毀,隻存著自己注的《道德經》、《參同契》、《陰符經》、《悟真篇》、《青華秘錄》,及內外丹經,符籙秘法,一束兒交與麗卿收在包裹裏。自己又去見高俅謝罪,恰好高俅著人來請陪話,便叫麗卿關了門,到高俅府裏說了些克己的話。卻不見衙內,問起,說外麵遊戲去了。
希真辭了回家,已是申刻時分。那麗卿便去箭架上挑選了十五枝雕翎狼牙白鏃箭,把來插在箭袋裏;弓箱內取了一張泥金塔花暖靶寶雕弓,換了一枝新弦,套在弓囊裏;又去把兩匹馬喂好。那棗騮已是將息得還原,周身火炭一般赤,父女二人都騎試過,端的好腳步。希真取了兩副軍官服色,叫女兒也扮做男子,先看一看。麗卿改梳了頭,摘去耳璫,脫去了裙衫,裹了網巾,簪一頂束發紫金冠,穿上那領白綾戰袍,係上一條舊戰裙,戴上大紅鑲金兜兒,腳下套一雙尖頭皮靴。裝束畢,果然一個美貌丈夫。希真看了笑道:“我真有這般兒子,卻不是好!可惜是個假的,好筍鑽出笆外。”麗卿把麵鏡子來照,忍不住咯咯的笑,仍複換下了。希真道:“天將晚了,你把幹糧都收拾好。我去安排些飯食。慚愧,那廝今日倒不來。早些安歇,明早五鼓就走,頂城門出去,你醒睡些。”麗卿應了。
正在吃飯,忽聽外麵叫門。希真出來接應,隻見一個漢子挑著一副大盒擔,問道:“你們這裏是陳希真家麼?”希真道:“正是。”那漢便一直挑進來。希真道:“你們那裏來的?”那漢道:“高衙內同幾位官人,教我挑到這裏來。”希真看那盒擔裏,都是雞鵝魚肉果品酒肴之類,正要再問,隻見衙內一個親隨進來,說道:“隻顧挑進去。”希真道:“什麼道理,又要衙內送酒席!”親隨道:“衙內從李師師家來,在後麵就到。”那漢卸去擔兒,拿著扁擔出來,親隨道:“賞錢明日總付你。”那漢應一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