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書傳令操演龍虎雜陣,雲梯技擊。號令方下,照牆邊一馬飛來,一個將官手執黃旗,叫道:“聖旨下!”須臾,幾個內相騎著馬,頂個黃包袱進來,眾大臣接上殿去,開讀聖旨雲:“後宮誕生皇子,著停操演三日。旨到,未操的陣都免。著蔡京宣旨發放。公卿大臣,由三品以上,令赴龍符宮賜筵。各營將弁軍校,著樞密院會同戶兵二部,候旨賞賚。”群臣謝恩畢,內相先回。蔡京等伺候法駕回鑾。鹵簿儀仗排齊,種師道、高俅繳旨畢,蔡京等仍就陪輦。撲通通九個號炮,殿上鍾鳴鼓動,法駕啟行。殿前並那將台,軍中的鼓樂一齊奏動,二十萬天兵仍就俯伏送駕;禦前供奉官員,齊隨駕出。照牆邊號炮九聲,法駕出了教場,官兵齊呼萬歲,立起身來。兵部尚書傳令發放,隻聽得地動山搖的一聲呐喊,將台下三個號炮,金鼓齊鳴,鼓樂喧天,奏動《將軍得勝令》,倒卷珠簾,星移鬥轉的收了陣勢,霎時散盡。兵部尚書大擺頭踏,鳴鑼喝道的也去了。範天喜等趁哄齊出了禦教場。戴宗、周通都魂驚魄蕩,暗暗的咂著舌頭道:“果然利害!把我們山泊裏的操演,直比得沒了。如果真來征討,這般軍威,如何敵得?”
卻說眾大臣齊赴龍符宮恭賀天喜。天子賜筵已罷,對兵部尚書道:“一切慶典,聯已委派眾卿。惟官兵賞賚,卿去查核調停,務須都沾實惠,不可致有侵蝕。”兵部尚書領旨。童貫奏道:“官家誕生聖嗣,業已恩赦各犯,梁山泊宋江,亦祈聖恩緩征,以養天和。”天於道:“非也。梁山泊宋江,屢次抗敵天兵,罪大惡極,律無從宥。使其稍有可想,朕亦何必為此已甚。朕已定於十六日躬行大閱,二十八日告廟誓師,四月初四日辰時出師。太師蔡京既屢請欲行,業已準其所奏。今日便加蔡京輔國大將軍、魯郡開國郡公,贈節鉞,便宜行事。朕已令顯謨閣學士撰露布,頒發天下。”蔡京舞蹈謝恩。高俅奏道:“官家伐梁山,當出其不意,方可取勝。若先發露布,恐走漏消息,吃那廝們防備。”天子道:“非也。兩國相爭,不妨各尚詐力。今梁山不過草寇,朕命將帥征討,正當使天下聞知,明正其罪,預示師期,何必行狙詐僥幸之術!”種師道、趙忭都道:“聖論至正。”當日議畢退朝。
卻說戴宗等三人看完了操演,走入城來,已是辰牌時分,各處又遊玩多時。到得太師府門首,正遇蔡京回來,頭踏執事,挨擠鬧熱,隻好立了半歇,方得行動。不數步,忽見轅門外邊一個大茶店內,有許多官人做公的,三三五五,在那裏吃茶。數內一人欠身叫道:“範旗牌安好!何不吃碗茶去?”範天喜見了那人,便撇了戴周二人,進茶店同那人坐下,說了好一歇話。戴周二人在外麵立地。少刻,範天喜辭了出來,與二人同行。到了靜僻之處,範天喜道:“好也,得實信了。方才那人是蔡京親隨人的伴當。他說得知十六日大閱,二十八日告廟,四月初四日出師。蔡京拜帥,今晚可有露布。”戴宗道:“如此說,我們就好動身。”周通道:“大閱不知怎的儀注?”範天喜道:“便與方才見的一般,隻是陪輦大臣都全裝披掛。何爭這半日,就明日一早動身罷。”範天喜又對二人說道:“今日東城酸棗門外王仙觀蟠桃大醮,十分熱鬧,我們去看看也好。”二人甚喜。
三個重複出城,轉灣抹角來到玉仙觀。未到山門,已覺挨挨擠擠。隻見照牆邊有一座鼇山,上麵那些人物,都有關捩子曳動,如活的一般。範天喜道:“我們且看了再進去。”周通道:“何不吃著茶看?”三人就在山門外茶攤上坐下,茶博士泡上三碗茶。範天喜又去買些點食之類,一同坐著看。隻見那些人來來往往,也有騎馬的,也有坐轎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貧的,富的,流水也似的行動。看了一回,周通道:“偌大一個東京,卻不見一個好女娘!你看,便有婦人,也都是七老八十。再不然,就是些七八歲的孩兒們。若年紀中等的,都是醜惡不堪。”範天喜道:“近來一樣不好,那些官宦子弟們十分囉唕,所以小戶人家略好看看的女娘們,都不敢出來。”說不了,隻見一個公子打扮的走過,範天喜努一努嘴,對戴周二人低聲道:“這就是高衙內,高太尉的兒子。——當年害林教頭的就是他!”二人定睛觀看那衙內,頭戴一頂盤金紅青緞書生巾,上麵一塊羊脂玉方版,頂上老大一顆珠子,三藍繡花飄帶;穿一領大紅湖縐海青,雪白的領兒;海青裏麵露出西湖色的襯衫;腳下踏一雙烏緞方頭朝靴;手裏拿一柄湘妃竹折疊扇。年紀約莫不到三十歲,雖不十分俊俏,卻也扭捏出十二分的風流。後麵跟著許多閑漢,帶著些樂器杆棒。前麵有兩三個矮方巾陪著。隻見那衙內指指畫畫,口裏說話,一麵擺呀擺的踱進山門去。範天喜指著行內背後那一個大漢道:“這是東京有名的教頭,好手腳,是衙內的親隨。那廝也倚著衙內的勢,在外麵無所不為,沒人不讓他。”周通道:“怎得摟著這廝到手,把去雙木兄,倒是一分禮物。”大家都笑起來。範天喜道:“輕些,耳目近!”
又吃了一開茶,戴宗指箸一處叫周通道:“你說沒有好女娘,兀那不是兩個來了!”眾人舉目看時,隻見一個女子,騎著一匹川馬,背後隨著一個使女,也騎著一匹黑驢子,麵前一個馬保兒招呼著。那女子打扮俊俏,卻將青紗罩蒙著臉。看官,原來北方風俗,因旱地多,婦女們往往騎頭口,不足為奇。不似南方人,動動是船是轎。但是年輕的,隻將青紗罩麵,便是回避之意。閑話擱開,那女子到了廟前,跳下了頭口。隨後那個養娘也跳下來,倒也有顏色,將一個錦花包袱放在茶攤空桌上。眾人看那女子,係一條湖色百折羅裙,上麵蓋著一件猩紅湖縐襖子,窄窄袖兒,露出雪藕也似的手腕,卻並不戴釧兒。肩上村著盤金打子菊花瓣雲肩,雖然蒙著臉,腦後卻露出那兩枝燕尾來,真個是退光漆般的烏亮。那些來往的都立定了腳,那茶攤上的人都立將起來看。隻見那個養娘打開錦花包袱,取出一個拜匣兒,一柄象牙銷全折疊扇,一件對襟桃紅花繡月色紫薇緞的罩衫兒。那女子接過衫兒披在身上,自己去係帶兒。那養娘替他除下青紗罩兒來。不除時萬事全休,一除去,那一聲喝彩,暴雷也似的轟動。隻道是織女擅離銀漢界,嫦娥逃出月宮來。那女子埋怨養娘道:“你恁的這般性急!”隻見綰著時興的麻姑髻,包一頂珍珠點翠抹額,耳邊垂著明月璫。那養娘遞過扇子,又替他插上對鳳頭釵。那女子挪步前行,吩咐養娘道:“把頭口交保兒管了,包袱亦交與他,你同我進去。”養娘應了,並紗罩亦交與馬保,挾了那拜匣,約莫是香燭祝文之類,跟隨進廟去了。有那些不學好的子弟們,一陣兒往山門裏亂夾。眾人沒一個不稱讚道:“好個絕色女子!”。
周通渾身覺得有些麻酥,正要打聽,隻見茶博士過來衝茶,說道:“方才那個進去的女娘,是我家的緊鄰。他姓陳。”範天喜道:“你家裏住在何處?”茶博士道:“在東大街辟邪巷。我自己的茶店在巷口,他就在巷裏。他的父親叫做陳希真,起先做過本處的南營提轄,如今告休在家。隻得這個女兒,又沒兒子。我自小看他大的,不知抱過多少回,今年十九歲了。方才他不看見我,不然他總叫我聲。”範天喜道:“哦,不錯,不錯。莫不就是陳麗卿,又叫做女飛衛的?”茶博士道:“著,著,著,就是他!”範天喜搖著頭道:“果然名不虛傳。他的老兒為何不同來?”茶博士道:“他老子一清早便到觀裏來聽講,此刻想未完畢。”忽聽一個座頭上叫“水來”,茶博士提著壺搶過去了。戴宗、周通問道:“怎麼叫做女飛衛?”範天喜道:“二位不知,那陳希真表字道子,十分好武藝,今年五十多歲。卻最好道教修煉,絕意功名,近來把個提轄也都告退了。高俅倒十分要抬舉他,他隻推有病,隱居在家。這個女兒天生一副神力,有萬夫不當之勇。他十二分喜歡,將生平的本事,教得他同自己的一般。那女子卻伶俐,又自己習得一手好弓箭,端的百發百中,穿楊貫虱。他老子稱他好比古時善射的飛衛,因此又叫他是‘女飛衛’。陳希真我素亦認識他,他自己日常如此說,所以曉得。”周通和戴宗都駭然說道:“這一個文弱女子,卻那裏看得他出!”別座幾個吃茶的也聽得呆了。
三人又說了好一回閑話,那周通屁股上好象有刺的一般坐不住,說道:“何不進店去?”二人也起身,會了茶鈔,拔步進廟。方才走進山門,隻聽裏麵發一聲大喊,那些人潮水般的湧出廟來。三個人力大,不被人衝倒,隻聽得說:“高衙內今番著打壞了!”三人挨進看時,隻見那個女子紮抹緊便,拈著一條杆棒,紡車兒也似的卷出來,兩旁打倒了許多人,哪個敢去近他。戴宗等見他來得猛,又不好去勸,又恐怕湊著,隻得盤在朱天君暖閣上。看時,那女子趕到山門邊,人多擁擠不開。那女子大叫:“眾位沒事,暫閃一步!我單尋高俅的兒子!”眾人那裏讓得開。那女子焦躁,撇下杆棒,把那些人一把一個的提開去,好似丟草把兒一般,霎時分開一條去路。那高衙內剛從人堆裏掙出山門口,見女子來,叫聲“阿也”,沒命的跑。吃那女子三腳兩步追上,抓小雞一般拈來放在地上。周通等三人趕出來看時,隻見那女子左手揪住高衙內的發際,直接下去,一隻腳去身上踏定;右手提起粉團也似的拳頭,夾頸脖子杵下去。有幾個逃脫的閑漢,隻遠遠的叫苦,哪個敢上前勸解。說時遲,那時快,那女子拳頭還未曾落去的時節,觀裏早跑出一個道士來,把那女子攔腰抱住,一手奪住拳頭,喝道:“不要無禮,這是高衙內!”若不虧這道士勸住,有分教:阿鼻獄中添一色道餓鬼,佳人拳下斷送浪子殘生。不知那道士是誰,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