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女飛衛發怒鋤奸 花太歲癡情中計
卻說那陳麗卿正要下手結果高衙內,吃一道士拉住拳頭,打不下去。麗卿回頭看時,認得是父親陳希真,便回言道:“我怕不認識高俅的這種,倒是我無禮!待我結果了他,為大家除害。”說罷,又要掙脫拳去打。希真那裏肯放,叫道:“我兒,你且饒他起來,為父的與你做主!”麗卿掙脫手道:“便饒他,也取他一個表記。”一頭說一頭去撕衙內的耳朵。陳希真忙去挖他的手,已自撕出血來,兀自不肯放。希真喝道:“小賤人,我這等說,你還不放麼!”陳麗卿見父親發怒,隻得鬆手放了,立在一邊。那高衙內兀自在地上氣喘,抖得起不來。看的人圍了一個大羅圈,都說:“這位姑娘好了得!”隻見養娘捧著衣服等物,人叢裏挨進來。陳希真一麵取襖兒把與女兒披了,釵簪替他插了,一麵口裏埋怨道:“燒完了香,叫你就去,是不肯,偏要隨喜,卻無故闖出這頭禍來。高太尉我又認識的,不爭你萬一把衙內打壞,叫我怎生對他?”麗卿一頭解去汗巾,放下了裙子,穿好襖兒,一頭指著高衙內罵道:“我把你這不生眼的賊畜生,你敢來撩我!你不要臥著裝死,你道倚著你老子的勢,要怎麼便怎麼,撞在我姑娘手裏,連你那高俅都剁作肉醬!”希真喝道:“胡說!還不打算回去!”高衙內那裏敢回言。看的人都吐出舌頭來,半晌縮不進去。馬保兒籠過馬。希真取青紗罩仍與他蒙了臉兒,吩咐道:“你先回去了,路上休再鬧事。”麗卿道:“爹爹法事完畢,為何不同回去?”希真道:“我就來,你先去。”麗卿便上馬去了。那養娘已把那衫兒依舊折起,收拾好包袱,也上了驢子去了。
陳希真回頭看高衙內時,已坐在地上,要爬起來。希真上前扶起,笑著唱喏道:“小女冒犯,都看老漢麵上,恕罪恕罪!”衙內又氣又羞道:“陳老希,我呢,也不曉得是你的女兒,倒得罪了。隻是令愛太沒道理,我不過遠遠地說了一句頑話,便這等毒打,你行前我須放不下來。”希真陪著笑臉說道:“諸事休題,老漢回去訓飭小女,衙內處再行陪話,太尉前遮蓋則個。”衙內道:“說他作甚,打也打了。”那些跟隨的漸漸攏來,看那衙內右邊耳朵兀自流血,都說:“怎了?”陳希真道:“還沒甚大傷。”又笑道:“若老漢再遲一步,多管做出來,如今還好。”說不了,隻見兩個人攙著那鳥教頭走出廟來,打得鼻塌嘴歪。原來被麗卿掃壞了孤拐骨,行走不得,一步一顛的扶出來,口裏叫道:“衙內與我作主!”衙內道:“原來是陳老希的令愛姑娘,怪道我們著他的手。”那教頭掙著眼,對陳希真道:“太尉待得你好,你叫女兒打衙內,稟過太尉,慢慢和你講!”希真隻是陪禮,道:“小人總要來陪罪舒氣。”衙內勸告道:“陳老希是我的至交,吃些虧也說不得。”幾個矮方巾見衙內不發作,也來相勸。眾鬧漢也有打破頭的,打腫手的,都說道:“我們同教頭受些傷,且丟一邊;衙內這耳朵卻怎好見太尉?掩蓋殺也是我們的幹係,總要衙內與我們做主。”衙內道:“我會說,你們放心。”希真聽得這話,心中暗喜道:“這廝中俺計也。”便對那些人道:“眾位有受傷的,老漢來醫治、陪話。這裏不是說話處,且到前麵那座酒樓上去。”那教頭道:“似衙內這般仁厚君子,實在少有。”眾閑漢道:“用得你說!”一步一顛去了。
那些看的人都笑道:“這個老道士,親生的女兒被人調戲,還去這般陪小心!”範天喜亦笑道:“怎麼一個好漢,學道士學得連氣都沒了。”對戴周二人說:“我們再進觀去。”三人又一同進來,果然熱鬧。真個是燈彩耀眼,蕭鼓喧天。隻見那西廊下有幾架執事頭踏,都吃打倒在一邊,那些道士廟祝在那裏扶持收拾;又見那地下打落的許多樂器杆棒零星之類,滿地下亂踏。又聽得有幾個燒香的老婦人說道:“不知是那家的女娘,這般利害,許多男子漢都吃他打得沒路走!”又有幾個子弟們道:“高衙內今番也吃了苦。便是複得仇,也吃盡了眼前虧。”戴宗等三個都肚裏暗笑。看了多時,又去各處隨喜了。範天喜邀他二人出來,也到那大酒樓上吃些酒飯。到得酒樓上,那陳希真、高衙內一班人已散去了好一歇,隻聽那些人還在那裏紛紛講說。戴宗等周回看了一轉,隻有那樓角邊有個空座頭,三人就去坐下。叫過賣搬些果品酒肉來,三個人吃著。戴宗說道:“端的這女子了得!”周通道:“就是一丈青武藝了得,龐兒俊俏,卻沒得這般文雅。”戴宗四麵看了一看,低聲道:“小可意思欲乘機說他入夥,何如?”範天喜稱是。三人又吃了一回酒,取飯吃罷,下來算完賬,周通便道:“東大街往那裏走?”範天喜道:“你們都隨我來。”三個人進城,一路奔希真家來。
卻說陳希真當時在酒樓上,安妥了高衙內這一班人,一徑奔回家來,敲敲門,那個蒼頭來開了。陳希真走入堂前,隻見女兒笑嘻嘻的迎著道:“爹爹回來了。”希真也不答應,直走進後軒。麗卿隨在後麵說道:“孩兒又不當真要結果他!爹爹不許我動手,一記也不曾上身,太便宜了這廝。”陳希真回身坐在懶椅上,看看女兒,做出麵孔,大聲道:“恁的高興!闖出這般大禍來,我被你害死了!”說罷,別轉臉去。麗卿叫起屈來道:“爹爹,你彼時不看見那廝囉唕的形景。口裏放出來的屁,還聽得?不由我不動氣。且我不過推了他一把,他便叫人捉我,你想如何忍得?”希真道:“是便是了。如今我再三陪話,他那肯幹休。高太尉得知,早晚便來生事,怎好?”麗卿道:“怕他怎的!便是高俅親來,我一箭穿他一個透明窟窿。”陳希真道:“嘖,嘖,嘖,說得好燥脾!我問你,你活了這幾歲,吃你白射殺了幾個人?年紀十八九了,說出話來同小孩子一般,瘋頭瘋腦的。”麗卿道:“殺了他不過完他一命,值什麼!”希真道:“你舍得命,我須舍不得你。我年過半百,隻望著你,將來得個好女婿,我便有靠。你說出這話來,兀的不教我傷心。如今沒甚了不得,隻拚著把你攮與他,我怕不太平了。你想,這事我怎忍心下得?”麗卿停了半晌,道:“女兒倒有條計。”希真道:“甚計?”麗卿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何不投奔一個去處,爹爹領孩兒去避了。事到其間,也說不得。”希真道:“我兒,計怕不妙,隻是走不脫。高俅那廝掌握兵權,五城十三門兵馬,八十萬禁軍,盡在他手。他同我作對,插翅也難飛。你可記得,凡是被他害的人,隻走脫了一個王進,其餘那個走得脫?你講動武,那林衝何等好漢,被他顛倒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他隻同你文做,把王法當圈套用,那裏防備得這許多?古人說得好:覆巢之下,那有完卵;權臣煽威,人無死所。我的兒,我不忍舍了你,我同你性命不知怎的,想走那裏去?”麗卿起先嘴硬,聽到這話也有些懼怕,便道:“怎好?莫不成真個把女兒丟入糞窖裏?據著這口誌氣上,便對付了那廝,死也博個名頭,隻是女兒也舍不得你。罷,罷,罷!爹爹,我是你生下的,你要我怎的,我都依了。拚得個一世沒出場,隻要你安穩便了。”一頭說,一頭淚珠兒撲簌簌的滾下來,雙膝跪下去,嗚嗚的隻是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