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貶有分寸,史筆足千秋
文史雜談
作者:李鳳能
曆來人們都認為投降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兒,因為它有損氣節。然而,凡事不可一概而論,對待具體的投降人物和投降事件,史學家的態度其實是很不相同的。有人投降了沒被詬病,也有人投降了反而得到肯定,還有人投降了痛遭貶斥。茲以《三國誌·蜀書》為例,略舉數端。
一、關羽之降
關羽之降,見於本傳:
建安五年,曹公東征,先主奔袁紹。曹公禽羽以歸,拜為偏將軍,禮之甚厚。紹遣大將顏良攻東郡太守劉延於白馬,曹公使張遼及羽為先鋒擊之。羽望見良麾蓋,策馬刺良於萬眾之中,斬其首還,紹諸將莫能當者,遂解白馬圍。曹公即表封羽為漢壽亭侯。初,曹公壯羽為人,而察其心神無久留之意,謂張遼曰:“卿試以情問之。”既而遼以問羽,羽歎曰:“吾極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劉將軍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終不留,吾要當立效以報曹公乃去。”遼以羽言報曹公,曹公義之。及羽殺顏良,曹公知其必去,重加賞賜。羽盡封其所賜,拜書告辭,而奔先主於袁軍。左右欲追之,曹公曰:“彼各為其主,勿追也。”
關羽被曹操捉住,降了;但關羽心中始終裝著一個劉備,後來還是走了。關羽雖說降得有些曖昧(陳壽僅說“曹公禽羽以歸,拜為偏將軍”),但總算走得光明(先“立效以報”,再“盡封其所賜,拜書告辭”)。對關羽之降了又叛,曹操僅給出“彼各為其主”的評語,主張“勿追”,心胸還算豁達。
陳壽記敘關羽這段經曆,並無隻字言及降與叛,更沒有譴責他為反複小人;相反,倒在傳後評曰:“關羽、張飛皆稱萬人之敵,為世虎臣。羽報效曹公,飛義釋嚴顏,並有國士之風。”不過,在陳壽看來,關羽同張飛一樣,也是有致命的弱點的:“然羽剛而自矜,飛暴而無恩。以短取敗,理數之常也。”他雖沒詬病關羽降曹,可也沒有把關羽抬到忠義化身的高度。也就是說,在他的筆下,關羽也隻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超然物外的“神”。
二、嚴顏之降
嚴顏之降,載於張飛傳:
先主入益州,還攻劉璋。飛與諸葛亮等溯流而上,分定郡縣。至江州,破璋將巴郡太守嚴顏,生獲顏。飛嗬顏曰:“大軍至,何以不降而敢拒戰?”顏答曰:“卿等無狀,侵奪我州。我州但有斷頭將軍,無降將軍也。”飛怒,令左右牽去斫頭。顏色不變,曰:“斫頭便斫頭,何為怒邪?”飛壯而釋之,引為賓客。
嚴顏為劉璋守著地盤,擔心被劉備吞並,可是偏偏攤上個闇弱昏聵的主子。裴鬆之注引《華陽國誌》說:“初,先主入蜀,至巴郡,顏拊心歎曰:‘此所謂獨坐窮山,放虎自衛也。’”當其擔心即將變為現實之際,他力圖阻止,可是失敗了,他成了階下囚。
嚴顏不怕死,結果並沒有死,他得到張飛的“義釋”。嚴顏不肯投降,最終還是投降了,他沒有兌現他那“但有斷頭將軍,無降將軍”的諾言。可是,嚴顏在曆史上卻是以一個正麵形象出現的,從來都沒有人指摘過他,陳壽也沒有。因為劉備和劉璋進行的隻是一場軍閥間的較量,不關乎國家民族的生死存亡之事。何況嚴顏在這場兼並戰爭中已經做了他的抗爭,盡了他的職責。至於他最後的死與不死,降與不降,根本就談不上忠奸的分別,提不到氣節的高度。陳壽記敘了嚴顏的硬氣,讚賞他不怕死,故隻說嚴顏被張飛義釋之後,“引為賓客”,同樣沒用“降”這個字眼。至於嚴顏投降之後有沒有幫助張飛招降其他郡縣守吏呢?我看是沒有。因為陳壽接下來說的是“飛所過戰克,與先主會於成都。”“戰克”,那就是用武力打下來的,不是和平接收的。可見嚴顏沒有主動為張飛效勞。一個自己不願投降的人,怎麼會去勸別人投降呢?難道說“我州但有斷頭將軍,無降將軍”,別的州郡就該有嗎?
三、薑維之降
薑維之降,事見本傳。他一生之中投降過兩次。先是由魏降蜀:
建興六年,丞相諸葛亮軍向祁山,時天水太守適出案行,維及功曹梁緒、主簿尹賞、主記梁虔等從行。太守聞蜀軍垂至而諸縣響應,疑維等皆有異心,於是夜亡保上邽。維等覺太守去,追遲,至城門,城門已閉,不納。維等相率還冀,冀亦不入維。維等乃俱詣諸葛亮。
後來又由蜀降魏:
維……列營守險,(鍾)會不能克,糧運縣遠,將議還歸。而鄧艾自陰平由景穀道傍入,遂破諸葛瞻於綿竹。後主請降於艾,艾前據成都。維等初聞瞻破,或聞後主欲固守成都,或聞欲東入吳,或聞欲南入建寧,於是引軍由廣漢、郪道以審虛實。尋被後主敕令,乃投戈放甲,詣會於涪軍前。將士鹹怒,拔刀斫石。
薑維這個人,在魏任職時是忠於魏的,降蜀後也一直忠於蜀,可見他不是兩麵派。兩次投降,他都不應負主要責任:由魏降蜀是天水太守等人逼迫的,由蜀降魏是劉禪要他投降的。